你就是我的人生

關於家庭,我們說不出口的事,永遠比說得出口的多很多。夫妻之間的冰冷緊繃、親子之間的咫尺天涯。生活的細節,隱藏了許多我們視而不見的塵垢,日積月累,遮蔽了彼此的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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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隨手打開電視,螢幕上播放著一齣叫《媽媽發怒了》的連續劇。劇中的女兒面紅耳赤、氣急敗壞,她為了嫁給一個離婚又帶有一個孩子的男人,正和阻止這門婚事的母親吵得不可開交。只見她杏眼圓睜,對母親激憤的說:「這是我的人生,不是妳的人生。」

一般父母挨了這記悶棍,縱有萬般不甘,也頓時氣虛啞口無言。想不到這位老媽橫眉一豎,想也不想立刻義憤反駁:「妳就是我的人生!」

好一句「妳就是我的人生」。當下不禁拍手叫好,想來這齣戲的編劇,對家庭親子一定有很深的體認。

關 於家庭,我們說不出口的事,永遠比說得出口的多很多。夫妻之間的冰冷緊繃、親子之間的咫尺天涯。生活的細節,隱藏了許多我們視而不見的塵垢,日積月累,遮 蔽了彼此的心眼。即便一方有心擦拭,但一想到溝通時的困難,心頓時涼了半截。也就是說,至親溝通大部分都會帶來火氣,因為彼此太熟悉了,有時候為了證明自 己的無辜,反而會故意去踩對方的地雷。

八〇年代法國學者德布達提出解構理論,但他表示寧可承認解構是一種「體驗」,而非方法。因此「解構」一詞,用在這個威權不斷崩解、價值不斷更換的世代,不正是最好的「體驗」?

我們能「解構」親情嗎?

如 果我們去「解構」劇中母女兩人的對話,其實可以尋找出話中的自我矛盾,和背後隱匿的真情。母女翻臉、父子失和的經驗誰沒有?我們看《牡丹亭》裡杜麗娘與杜 寶的父女衝突,看《家變》裡,子恨父的自我背逆,看見憤怒的語言盡處,翻轉出的無盡難言之痛;「體驗」口說的話,「寫」入聽者的靈魂裡的傷痕。

無獨有偶,幾年前女兒也曾為爭取個人的選擇,反問過我:「這是我的人生,還是妳的人生?」我承認自己口拙,頓時無言。可惜的是那時這齣韓劇尚未上演,否則也會學那韓國老媽,義無反顧的一口咬定,「妳就是我的人生」。

當然每個孩子都認為,父母雖給我們身體,但無權支配我們的人生。因為這個民主社會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個體,沒有人是附庸,確實如此。

但別忘了,當每個個體哇哇落地,那條看得見的臍帶尚未剪斷,那看不見的牽絆已牢牢困縛住一個母親的心。簡單的說,子女為父母所生,出生的剎那已改變了父母的人生,成為父母人生的一部分,永遠無法切割。往後子女行蹤多遠,父母的掛念就有多遠。一般都說,子女是父母的心頭肉,骨肉相連,肉痛豈能骨安適?不安哪來幸福人生?這是父母的宿命。豈是孩子一句「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可以輕鬆駁斥帶過?這種深刻的體會,也只有做了父母才了解。

自 古以來,無數家庭的衝突,往往來自於給予生命者,俯視己出生命時的焦慮。通常這種焦慮不但不被體諒,還被解讀為跋扈、專橫。即便,現代多數父母已熟記民 主、自由的教育真諦,那焦慮雖不會寫在臉上,卻懸在心上。哪個父母沒有隱藏各樣的焦慮甚或多層的焦慮?這也是多數做父母的悲哀。

不 久前,一個熟識的晚輩來訪,劈頭就開始數落自己的父母。怨父母沒有給他打下好基業,害他現在只能打雜糊口,辛苦月賺兩萬多;恨自己沒有生在有錢人家,明明 是一表人才小開樣,做的卻是跑腿工;怪父母年輕時不爭氣,老來兩手空空窮酸猥瑣;嘆老天不公,懷才不遇,運氣奇差。結論是,氣數已盡的老爸,還唱衰他的人 生。

我靜靜地聽他發牢騷,末了他無限遺憾地說:「如果妳是我媽就好了!」

我按捺住未發的怒火回他:「如果你是我兒子,早被掐死!」

子不教,父之過。

其實,這句話不只是教養上的責任,還隱藏著相互牽連的因果關係。不是嗎?子不教,是父母之過,到最後報應受罪的是父母自己。

幾天後,又接到這晚輩的老爸來電控訴:「這孩子從小任性,要什麼得給什麼,只會享受不努力,無一技之長卻眼高手低,既沒耐心也不長進,工作一個換過一個!真是氣煞我!」

最後,這名老爸長嘆一聲:「啊!我這輩子的人生真的是烏有啦!」

掛上電話,那聲長長的唉嘆,仍不斷在耳邊迴蕩。

這位老爸對自己人生的哀悼,是源自於兒子給他的徹底失望與挫折,其牽引的力量之大,由這句「我的人生真的是烏有啦!」可知其絕望。

因為,本質上兒子就是概括在他的人生裡。與其說他對自己人生絕望,毋寧說是對兒子的失望。

子女的人生,真的不須為父母負責嗎?真的不包括父母在內嗎?

如果我們只將血緣關係,瀟灑的界定在一個稱謂上,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各過各的人生,彷彿可以隨時棄之不顧。那麼,我們真的可以大聲的對父母疾呼:「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

但果真如此,是否我們的心就跟著空了一個大洞?一個任何東西永遠也無法填滿的洞?一個隱藏著難言的遺憾的洞。

其實,我們無法不「看」,無法不體會到另一個聲音在體內,呼應著血脈相連的某種牽掛。

哪天,我們又再對父母義正辭嚴地說,「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時,請三思。除非我們能真正的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全責;除非我們能保證,未來接受子女對我們說同樣的話而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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