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與死亡的界線(下)

他們說,當你要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絕對要再三確認心臟是已經不跳的了,連電氣活動都不能有。「不要像有的時候,都宣完了,回頭一看,螢幕上又零零落落地跳起來,那就尷尬了。」鎮日在醫院工作的我們,始終沒有勇氣直說「某人已死」,而總以「expired」來代替,彷彿這麼一來,它就可以變得很輕很輕,輕到不會觸痛大家,而僅僅是一種狀態的提及。

活著與死亡的界線(下)_img_1
圖片來源/Pixabay

我知道等會也許在綠線不跳了以後,要做的事是什麼:在死生模糊的時點,我得辨認出「確切的死亡」,證明它,然後宣告生命的完結。然而死與生,存有與空無,怎樣證明有,怎樣證明無?那樣龐大的意義顯出了自己的渺小無能。探測生命仍然存在的搏動或證據很容易,要確認它們俱不存在,卻很困難。

(想起了某次值班,一個因為腦壓上升而呼吸心跳倏地全停止的年輕女孩。我衝向病床執起她的手按壓脈搏,因緊張與混亂而不能相信自己手指感知的真實性,幾秒鐘內腦海中不斷地閃過:怎麼會沒有?怎麼會沒有?——那樣恐慌的語句。)

他們說,當你要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絕對要再三確認心臟是已經不跳的了,連電氣活動都不能有。「不要像有的時候,都宣完了,回頭一看,螢幕上又零零落落地跳起來,那就尷尬了。」那種時刻,或許病家與我皆會落入黃春明小說式的為難吧。為了避免宣告過程一不小心變成一樁令人惱怒的玩笑,我靜靜在旁守候,看著螢幕右端吐出的綠線,坡度慢慢趨緩,更緩,平滑而筆直。

我猜想,她可能在那漸進式的某一秒就已越過了生死的分野,連她自己也不會清楚。照著心中預想過不知幾回的程序,我把聽筒貼上她浮著肋骨的胸膛,沒有呼吸;手指壓迫她的頸動脈,沒有脈搏;筆燈直直照射她的瞳孔,沒有光反應。我掣開按鈕,讓心電圖跑出紙來,紙片沙沙作響,本已平直的線卻又顫抖了起來,我看向病床,黃瘦的人形,表情已經空去,那是病人的兒子趴在她的身側哭泣,讓心跳被誤讀了。

他們都很明白,只是在等我宣布,彷彿從那一瞬起事實才不再翻轉。紙片跑了三四張,確定了,護士指指螢幕,示意我以那時間為準。我撕下那紙,彼刻,用生澀的語氣,把她的結局說了一遍。短短一句話,很容易就說得不穩,很容易,就說得太小聲。

就只剩下了聯絡和文書工作。拔完管路出了病房,我的心情不適合馬上回到值班室入睡,便走到護理站去和值大夜班的護士說話。剛剛負責那一床的護士過來,她說,「你做得都對。」過程都對了,只是有點彆扭,只是還有點奇怪的什麼殘留。我閉眼蜷縮床上,剛才的畫面不去不散,歷歷流過。她女兒問我,「要怎樣才能讓她的眼睛閉起來?」其實我不知道。心裡想著,讓別人來處理吧。只是,某些事物在我離開現場後仍然形成了忘不了的刺點:猶有體溫的軀體,拔除了管路因而滲出了血的洞口,在回想中於褪色的腹股溝上變得鮮豔;她兒子在她離去後回頭向家人流露出的不解眼神;還有靜謐的走廊上,一家人緊緊跟上的步伐。

一天之後,我自己的病人同樣於夜半在別人的手裡逝去。是學長宣的,多我一年的歷練,期間可能好幾次經驗的複沓,讓他第二天早上出現時無波也無瀾。或許,亦是我選擇逃離那場景。原本打算要在她床旁陪她走完,有始有終,卻因為前一天才宣過後的身心困頓,讓下班時得知她的瞳孔已漸漸呈現放大疲態的我,決定把她留給值班的醫師。

我想或者是我再也不願面對另一次的寂滅之感。朋友這樣說的,人性的弱點,其一是不能承受他人之死。那夜後我才曉得,即便他人是素不相識者,死亡也難以負荷;即便是,多少次經手,遠離或逼近病人死亡的可能,也許終究無法真正理解死亡的本質,無以習慣,只有迴避。就如同鎮日在醫院工作的我們,始終沒有勇氣直說「某人已死」,而總以「expired」來代替,彷彿這麼一來,它就可以變得很輕很輕,輕到不會觸痛大家,而僅僅是一種狀態的提及。

又也許,只有將它當作一種狀態,我們才能夠加以練習。反覆練習。學會在可能同樣軟弱的人群裡,當一個稍微堅強的個體。朋友說,與其與他們共同悲傷,毋寧是看來堅若磐石的人,才有力量帶領。常常練習,練習在更多場的閉幕式裡,當一個執禮堅定的司儀。總有人要來提醒,已經終結了的病痛時光,與另一個階段的來臨。我反芻著那些話語,即使明白自已還不能夠,明白豁然其實需要好長時間的累積,卻逐漸知道了,在最終的場景裡,我們在,並且說出最後一句話的真義。

原來那句話輕輕說出,就解除了疾病與死亡的迫近,加諸在眾人身上無邊等待的咒語。

活著與死亡的界線(下)_img_2《私房藥》

圖解媽媽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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