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又神秘的體驗:胎兒檢測

我明白了,為何數百年來,
女人們對懷孕始終感覺如此陌生;
懷孕真是一種陌生的體驗,
是一種完全生理感覺的體驗。
然而,它又非常神祕。

陌生又神秘的體驗:胎兒檢測_img_1
圖片來源/pixabay

我現年三十五歲,被歸類為高齡產婦,也是必須被好好研究的族群。對這年齡層的婦女而言,在懷孕期間不擔心年齡問題,簡直是不可能。

在我懷孕初期,剛好碰上媒體大肆報導高齡產婦的問題。每天報紙、各類雜誌期刊及晚間電視新聞都常常提到這類問題,討論像我一樣的高齡產婦所可能承受的風險。儘管如此,我對這些報導可以只是聽過就好,不必太認真,因為不少名人及常聚集在附近公園聊天的婦女們都是高齡產婦,何況她們還有很多同類的親朋好友。我參加的產前瑜伽班及懷孕講座上,有一大部分是三十多歲的人,很多甚至接近三十五歲,或早已超過這年齡。我們明白自己屬於高風險族群,因此也認同有必要定期做胎兒健康檢查,如胎兒後頸皮下透明層掃描(Nuchal Translucency)、羊膜穿刺(Amniocentesis)、絨毛膜取樣(Chronic Villus Sampling)等。必要時,甚至願意做難度較高、但也最具可信度的α胎兒蛋白診斷(Alphap-Feto Protein Screening)。

我們經常聊到自己做這些檢查的經驗和結果,而且在談論有關檢測結果的機率或統計數字時,都是以英文字母大寫或特殊隱密數字做代號,如NT、CVS、AFP等做為代名詞。好像我們能流利講出這些英文字母,就表示對檢測的神祕數字很熟悉;似乎我們會善用這些代號,就表示胎兒的情況良好、檢測也做得很成功,而且本身還是個健康孕婦。我們似乎認為這些醫學詞彙有助我們掌控自己的身體情況。

就我所認識的那些婦女來說,在她們懷孕初期,至少會去做一、二次胎兒檢測。我們之中,很多人在談論第一次當媽媽的經驗時,都覺得自己的選擇宛如一場賭注,也很清楚自己所下的賭注。我們渴望擁有充分的生物時間,即與一般真實生活有所差異的時間。

我們禱告,無論是依照世俗的或神聖的儀式,我們都願意做,只為祈求肚裡的胎兒發展健全。我們都深知其中的風險,也明白統計數字與真實情況之間存有差距,即便我們已清楚掌握各種統計數字,仍沒把握我們可以安然躲過突如其來的意外發生的可能性。畢竟,我們都知道理論與實務不能混為一談。直到我們虔誠鞠躬跪求,以全然誠懇的心意與靈魂深處對話時,才深切了解真誠的禱告儀式應如何進行,同時也切身體會知識的不足之處。

因此,每當我想到肚裡胎兒的健康時,就明白已輪到我真心誠意地與靈魂深處對話。過去覺得抽象的感覺,頓時變成迫切需要的真理,以協助我們盡快探尋真相。在我剛懷孕的那幾個星期,內心真的忐忑不安。

在美國,每八○○個新生嬰兒中,就有一個患有唐氏症,而且嬰兒得此症狀的機率與母親年齡明顯成正比。年齡介於三十到四十歲的孕婦,生出患有三染色體21(trisomy21,唐氏症候群的臨床醫學名稱)的嬰兒之比率直線上升──出現在三十歲孕婦的比率為0.1%,在三十四歲孕婦的比率為0.2%,在三十八歲孕婦的比率為0.5%,在三十九歲孕婦的比率為0.7%,而年齡超過四十歲的婦女,生出患有三染色體21徵兆嬰兒的比率已超過1%。四十到五十歲的孕婦,生出患有此徵兆的嬰兒之比率則高達15%以上。換言之,在一五○○名二十幾歲的孕婦中,生出唐式症嬰兒的比率不到1%,而發生在我身上的機率則三○○人之中有一人。至於臨床檢測出患有三染色體21徵兆的機率約高出一倍,即可能一五○人之中就有一人。

我當然也知道從這些數字可看出,各年齡層孕婦生出健康嬰兒的比率遠高於不健康的嬰兒,但仍對那些數字很敏感,尤其那條風險曲線更令人害怕。

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罕見的徵兆,如三染色體13和三染色體18,這些徵兆幾乎和唐氏症一樣令人擔憂,因為這類徵兆一旦出現在胎兒身上,就不會消失。但照顧這類嬰兒的費用極昂貴,他們通常有嚴重的心臟疾病,飲食也很不正常,有些甚至有精神遲緩的現象。三染色體18症的嬰兒在一週歲以前的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一,其他染色體異常的症狀,可能導致胎兒體質太過虛弱,而胎死腹中。

很多時候,我真覺得自己無法為了終身照顧另一個人,而放棄自己的生活。某些時候我想過,如果必須照顧生病或殘缺的親生孩子,就得放棄任何事情,丟下自我,而像在鯨魚肚子裡的約拿(★編注:「約拿與鯨魚」(Jonah and the Whale)的故事。約拿是聖經舊約裡預言耶穌復活的的先知,被鯨魚吃下肚後,仍被救出的神蹟。)那樣。這個問題讓我極度擔憂,害怕有一天會真如那句古老諺語所說的:「上天不會讓你承受你所無法承受的負擔。」

科瑞處事謹慎冷靜又有自信,他曾對我說過,他喜歡我們處理事情的每個方式。他雖沒有虔誠的宗教信仰,但無論如何,都會保有一份熱情和寬容。對此,我深懷感恩,卻無法完全放鬆。

在懷孕的第六週,我去做了「胎兒後頸皮下透明層掃描」,在當時,這是很先進的一種胎兒健康檢查,可以精確地檢測胎兒是否患有唐氏症,以及主要心臟和神經失調的問題,或其他兩種較普遍的染色體異常的疾病。

醫師採用英國最先進的技術,精確測量胎兒頸部流質的流量,同時參考孕婦的年齡和胎兒已成型的時間,這項檢測可精準檢查胎兒罹患以上所提各種症狀之風險。技術十分先進,且準確度極高。然而,其背後的科學原理卻非常簡單,唐氏症狀的嬰兒體內的循環系統較差,因此其胎兒時期積在頸部的流質較多,以致所測得的頸部液體流量會比一般胎兒多。若某胎兒所測得的頸部流質較多,即可判斷其患唐氏症的風險較高。由於這種檢測僅對單一情況做測試,因此無法很精密地測出胎兒整體的健康狀況。充其量,只能預測孕婦體內胎兒患以上所提症狀的可能性。

對我們而言,這種檢查比羊膜穿刺更能及早預知胎兒是否有以上的問題。羊膜穿刺通常要在懷孕十六週後才能做。在懷孕第十六週,孕婦正處於懷孕第二期(第四~六個月),孕婦在這時期才考慮是否保留肚裡的孩子,似乎為時已晚。

此刻,我已清楚體內胎兒的狀況,這種知識無法透過書本或他人口中得知,而必須透過一個無法拒絕的深度檢測才能取得。我向來都是憑喜好行事;在各種政治活動中,都屬於左派份子。然而,如今無法再依抽象推理,而主張墮胎是一種非關個人、非關民主、甚至是女權主義者的權利。這些都與我息息相關,我仍會以個別族群來看待問題。我相信女人具有選擇權,也有決定生育與否的自由,這些關於個人身體之事,不該由國家政治力或宗教思想來決定。

然而,現在我懷孕了,我也同樣以個別族群之觀點認為:我相信自己身體內懷有另一個生命,而我無法想像自己有決定它生死的權利──這是我此生第一次以這麼簡單的邏輯思考這個問題。懷孕讓人簡化思考,至少我的例子是如此。我也甚至相信,對我個人而言,是對且真實的事,但對社會其他大眾則未必皆然。就因為這兩件事──我懷了一個寶寶,以及我做了正確的選擇──我相信所有的統計數字與其所顯示的風險全然無誤──那正是我迫切想獲得的資訊。

在前往大學附屬醫院做「胎兒後頸皮下透明層掃描」的那天早晨,我們登上醫院的基因診療部門,附屬醫院大樓是這校園中最高的建築物之一,我們高高坐在那遠離城市的縹緲緲的候客室裡。這時有人進來告訴我最好先喝三杯水,其有助我將子宮往前推,以便讓電子儀器照出清晰的子宮圖。

我和科瑞坐在那裡,彼此都安靜無聲,即使這時有另一對夫婦輕聲地走進來,也沒與他們交談。這裡不是讓人隨意拿懷孕開玩笑的地方,也不是彼此恭喜道賀之處。來這裡,都基於一個共同的理由:我們擔憂。

我內心感到緊張,對我而言,這是個非常重要的時刻。檢查的名稱在我腦海裡反覆出現,它讓我感到既陌生又神奇,感覺像是要藉助科技去做一趟不可能的火星之旅。我內心的焦慮出自本能,而我也可輕易感覺到,這並不像我最近才剛經歷的在空中飛行的那種害怕。我在那候客室裡,坐在那貼身又舒適的有雙邊把手的椅子上,一如我獨自坐在飛機上,隨著機身慢慢滑行──它遂漸加速,然後感覺飛機突然離地那一剎那的恐懼。心裡七上八下,誰知道飛機一旦掉落地面,會發生什麼事?在這重要時刻,有誰能預測生死?

科瑞和我並肩而坐,我們沒有相互碰觸,也沒有交談,沒有做任何事,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候。我喝了一些水,轉頭注視窗外,科瑞安靜地翻閱架上的報紙。他似乎對這裡的每件事都感到陌生;我們試著不要想太多,因為每件事都像是個陷阱。假如我們深入探討懷孕這話題,看門上張貼的各種資料,就會發現一連串有關胎兒疾病和殘缺症狀。然而,我們何不試著談談其他話題?在這時刻,誰還有心情談其他?

似乎等了好幾個小時那麼漫長,才終於輪到我們。我們本能的快速行走,穿過大門,走出去。走路時,我明顯感受到逐日變大的肚子所加諸在身上的體重。

基因諮詢師針對我們家族的簡史提問,她使用一個很小的染色體圖,以圖示方式,讓我們看各種因染色體異形所產生的疾病和殘缺症狀。他的標示筆不斷在圖上整齊的文字之間擺動、畫重點,有些變異的染色體看來像二吋長的尺蠖,有些較長,像粉蝨,每個圖形都象徵已顯著變形的染色體。雖然圖片上的線條尚無法讓人辨識胎兒的形狀,我專注而仔細地觀看每一條曲線:失敗的機率;我的頭腦沒有發育;我的脊椎是空的;我不能走路;請幫忙我,我無法說話;幫助我呼吸;我的心碎了……,看到這麼多基因突變引發的症狀,看到這麼多脆弱基因的統計線條,真令人難以置信,如此圓球型細胞、比我眼睛上的塵粒還小的細胞,可能長成像我一樣、像我丈夫一樣,或像那位替我們做這一切解說的女士一樣大的人嗎?

當她一頁翻過一頁,我們並沒有多餘時間可做進一步的思考;實在有太多圖形和圖示,有太多地方可讓染色體的尾巴斷掉,讓兩個變三個,讓長久隱藏的特徵再度出現。

我結婚時,身上有足夠的基因嗎?我如何確實了解另一半身上的基因情況,或完全了解自己的情況?一個新生兒,如何在一個全然黑暗的空間中成型?一個健康的精子,如何在百萬個精子中,找到成功游向卵子的路程?我的心正想著這些令我深感興趣的問題時,她的解說結束了。這時,我們內心充滿象徵恐懼與害怕的各種大、小瀑布,都同時直接對著我們沖過來;然而,我們卻無法改變任何既定的事實。

我們被引導進入一個溫暖而幽暗的房間。我半躺在一個桌子上,我將襯衫掀起,也把褲頭拉下,有條溫暖而黏稠的管子被引導到我的腹部,醫師手上拿著一個變換器和一個靈活的敲擊器──她找到胎兒的位置了。

胎兒明顯地長大,忽隱忽現的心臟,看來像聖誕鐘的形狀──它是強壯的,安然地如一盞明燈。它不再只像顆小豆子,胎兒現在有頭、有腿、有手背,在羊水中舞動。醫師掃描時,發現胎兒持續在動,沒有靜止下來的意思,一下子踢、擊、扭轉,從這邊移向那邊,動個不停。有一段時間,它玩的姿態像一隻袋貂,猶如一個灰白色的東西浮游在黑色螢幕中──我們都沉迷而專注地盯著這些影像。

在這暗房中,科瑞坐在我身旁,這時他把椅子拉過來靠近我,接著開始說話。

「喔!」他說話的語氣真誠,又帶點驚喜,而那也恰巧印證了我內心的驚訝。

「好可愛喔!」醫師說。

科瑞這時將身體靠過來,專注地看著螢幕,我將他的頭托在我胸前,我們親密地一如往常,一同欣賞眼前螢幕上顯現的正在跳舞的微亮影像。這時,我們謙恭地回到原始而神聖的世界,身邊圍繞著高科技器材,但眼中所看到的,只有胎兒簡單的身影,它是由兩樣東西合為一體的,從無生有,我們感受到它的情緒、它的狀態、它的可預測性、它令人吃驚的新奇。有某種東西已經開始改變科瑞和我,也同時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

在螢幕上,醫師很快地展示一連串的影片,包括胎兒全身影像、胎兒的手和頭部特寫。接著,我們看到胎兒踢了一下!然後身體靈活地從左邊翻轉向另一邊。我生命中,沒有任何時刻像當時那麼興奮、那麼驚奇。胎兒的小腳踢向空中、手臂伸展出去,手臂向上、手臂向外,好像在探索身邊幽暗的水世界。我想:它可以動;我想:我可以感受到它。

科瑞這時好奇的問我:「妳有感受到它在動嗎?」對我倆而言,似乎不可能感受不到胎兒在動。「真的嗎?」他問。雖然我摒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螢幕中影像的變化,但身體真的什麼也沒感覺到。我腹中的感覺是靜止的。然而,當我感受這隱含某種可能性的安靜氣氛,和看到螢幕上所顯現的,幾乎是人類的形影,身旁小盞燈光喚起我回憶懷孕初期的那些經歷,體認自己所知的和自己所感受到的兩者之間的差距,以及確定發生在我身上與發生在我之外的差距。

之後,很快地就有了檢測結果。風險並未低到足以保證我日後不須再做胎兒檢查。但所幸,過去幾個星期的焦慮,不管是潛意識或顯露於外的,都隨著做最後導管檢測而化解。我的模樣如今看來明亮許多──似有燈光的照射而明亮。此刻,我可以像從前那樣,安心的過著平常生活;懷孕對我而言,已歸於平淡,不再那麼處處驚奇了。

現在,「妳不會再那麼擔心了吧」,科瑞在我們走出醫院、往車子方向走去時,輕聲地問我。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臉上露出笑容。

「是呀!」我現在是比較有把握了。

「那就好,」他說:「我以前就不擔心,但做過檢查是更好。」

或許是心情放鬆,我幾乎就在大街上跳起舞來。

過了幾個星期,我去做第二次超音波檢查,這次我們花很多時間觀察腹中的胎兒。

這次胎兒的特徵更明顯,我們仔細觀看醫師照出胎兒的器官,測量胎兒器官的大小,預測胎兒在我預產期時的約略尺寸,我們也看到胎兒的腦部、兩個像葡萄乾大的身體結點、脊椎變長了、胸椎成形了,而且一些小骨頭也長出來了。胃的部分出現一個小洞,裡面有些胃液,腎也出現了,心臟像豆子的形狀,而且開始不斷收縮,手臂和腿都已長出來──人體的大致雛形清楚可見。臉上已有鼻子、兩個閉著的眼睛、一個小嘴巴、和一個忽隱忽現的舌頭。

科瑞比我更快認出胎兒的特徵,或許是源於藝術家的訓練、觀察及理解──能解說圖像中的細節。他再次握住我的手,幫我了解圖中的意思。我們驚喜地發現,胎兒的器官都長齊了,包括她兩條腿相接處的V字型──那是可愛小女孩的特徵。

陌生又神秘的體驗:胎兒檢測_img_2《懷孕雙人舞: 從女人到母親, 一趟孕育生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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