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野果之約

再訪翠峰湖,其實與去年七月初那次像則寓言故事的環湖之行有關。

初秋,野果之約_img_1

當時只見滿地白花盛放,聯想起玉山懸鉤子飽熟晶瑩、柔軟多汁的果實,不免為自己的造訪過早有些失之交臂的扼腕。小咕嚕在爸爸「走吧,我們一起去發現」的邀約和鼓舞下環行翠峰湖,最終竟在步道終點發現好幾顆早熟的懸鉤子,如童話寓言般歡喜收場。

從那時起,我們家便與翠峰湖註冊了一個初秋的約定:當時序運行至立秋與處暑之間,山間巒大花楸以成串的橙紅果實垂掛妝點,榮登八月裡最醒目的植物時;伏地的玉山懸鉤子以隱匿草葉間,金黃多汁的漿果饗宴山鳥、動物及造訪旅者之際;我們要來赴約、到山裡頭作客。

味覺冒險

中海拔的夏末秋初有著消瘦的林野,涼爽的空氣是靈魂,左右了感官。夏末殘餘的色彩依舊妍麗,只是隨著盛開的台灣澤蘭柔軟款擺的腰肢、隨虎杖結實纍纍的烈焰,正一日一日、一分一分,加重著秋色的筆觸。於是,夏季的氣氛漸淡了,牽抴著秋天隨後到臨的腳步。

驅車徐行翠峰林道,山壁邊坡已隨處可見玉山懸鉤子攀附的藤蔓綴滿果實。停車摘取,盈盈的一捧金黃上車,咕嚕和瑀魚便歡呼著,爭相伸出做成缽狀的小手,承接下這捧大地的豐美,傳遞、享用。

步入平元自然步道。路邊的草叢如裝飾華美的果盤,隱藏著天藍如星的台灣龍膽花,也鋪綴滿懸鉤子黃澄澄的漿果。眼尖的咕嚕一路低低蹲著採摘,旋即塞了滿嘴。只見他很忙碌地動眼搜尋、動手摘取、動嘴品嚐;這是個需要眼明手快、手眼協調的活動。還不夠熟的果實,萼片仍包覆著以保護果肉,不易摘取;熟透的懸鉤子,萼片展開捲縮,輕輕一剝,飽滿的果肉就到手了。咕嚕很快地建立自己的經驗法則,能辨別怎樣的果實才是成熟而且好吃的,他「讀」懂了懸鉤子的語言。

一歲半的瑀魚品嚐過幾顆之後,也深深為這酸酸甜甜的滋味吸引,頻頻向我們索食,急忙往嘴裡送,很快又伸出可愛的小手說:「還要。」兩個稚齡孩子竟為一丁點的果肉如此地著迷,彷彿世間已不存在其他美味。

或許就是每一顆只有一丁點果肉,而且味道的差異如此之大,不管是吃到一顆很甜的、帶著些微甜味的、甜中帶酸、酸中帶甜、微酸的、或者很酸的,我們都會對下一顆剔透晶亮的漿果滋味有所期待:也許比較甜?也可能會這麼甜?品嚐野果的趣味就在這味覺發現和冒險的一時一刻裡。我們和孩子都在百般嘗試和反覆尋覓當中得到滿足。無意間,似乎也增進了對懸鉤子的些許了解。

初秋,野果之約_img_2左圖:採食玉山懸鉤子。
右圖:觀察泥炭蘚。

環湖

環湖步道叉路翻過小丘,鑽進濃蔭的遮蔽,儼然是另外一個幽閉原始的化外世界。行走在環湖林蔭下,森林顯得比去年更為濕潤,每株樹木通體裹覆厚重的苔衣。

咕嚕又長了一歲,身手比去年更加靈巧,輕鬆穿行各種地形,設法避開泥濘。只見他穿梭在這片密林裡,發現著各種意想不到的驚奇:奇形怪狀的中空樹洞、張牙舞爪的石楠類杜鵑、盤根錯節的古木、寄寓在枯倒木上的扁柏幼苗與青壯代……,環視樹幹與地被,都包覆著潮濕的苔蘚,遐想著其中似乎寄寓著更多未知與生命的可能。

族群浩繁的泥炭蘚,交織了森林的地被;因具有空腔薄壁細胞,足以吸收比體積大十至二十五倍的水分,有著十分驚人的貯水能力。讓迎著東北季風,終年潮濕的翠峰湖,每逢雨季時,便足以貯蓄十分可觀的水量。即便不下雨,午後也有雲霧湧現,日日辛勤灌溉。行走環湖步道,踏步間步伐微陷,將土壤擠滲出水。

抵達湖對岸解說小屋,孩子們又發現許多隱藏在草叢中飽滿的懸鉤子,爭相翻找,品嚐著又大又甜的果粒。登上高處的觀湖平台,霧起時分,翠峰湖輕攏著白紗,像是猶在午寐間的孩子,讓人捨不得出聲驚擾。

幾乎是到達環山步道西端出口的同時,淡墨色的雲朵終於匯集成午後的一場對流雨。我們和巧遇同行的另一家人依舊有說有笑,在細雨中尋覓著翠峰林道路邊山壁的懸鉤子,一面採一面吃,無視於紛飛的雨點。

晚餐後夜空傳來隱隱雷笑,雲層厚重,四下一片霧白,出帳只覺得懸浮的水霧重重圍困。白天活動充足,咕嚕和瑀魚很早即沉沉入夢。

踏著月色 走向朝陽

初秋,野果之約_img_3左圖:清晨的翠峰湖。
右圖:平元林道日出。

子夜時分起身出帳,雲層竟已完全沉降了,一輪明月高懸天頂,而座落西方的雪山山彙,群山定靜地禪坐著,守候這清朗月夜。

清晨四點半起身簡單收拾,幫咕嚕和瑀魚穿戴好衣帽,拿起預備的手電筒。咕嚕已完全清醒,可自己步行,阿德抱起睡眼惺忪的小瑀魚,我們就著月色往平元自然步道踏影徐行。

天空清朗無雲,月亮已經快落到雪山山彙的方向。一路上,都由這輪渾圓的滿月掌燈照路。直到林道轉向,月亮將被望洋山稜線遮掩時,東方的天色也漸漸開始轉亮。樹林的間隙出現了橘紅色的天空。約莫半小時路程,抵達環山步道叉路邊觀日出平台,濕漉地覆滿昨日午後的雨、深夜雲霧沉降凝結的露。

天空在靜默裡迅速變換著顏色。阿德問咕嚕有幾種顏色?他很認真地數計著,可是晨曦的顏色瞬息萬變,難以捉摸。小咕嚕常問我「時間」是什麼?我想,如果要教孩子體會時間的流逝,帶他們觀看日出和夕陽最為貼切;光影變化的每一瞬,無由定格留駐,只能眼睜睜凝望,目送美的消逝。

咕嚕對著天際橙紅色的雲朵馳騁想像,一下子是飛龍,一下子是翼龍,在他的腦海裡,飛來飛去的雲都可詮釋成各種恐龍。想像與繪畫內容往往是孩子生活面貌的切片與片刻經驗呈現,我想,最近翻閱一些與恐龍有關的書籍和影片,確實留下了某種程度的影響。

頃刻間,低處的一朵雲滾上了橘紅色的邊,正遲疑著,它就像著火的紙片似的亮了起來,火光一發不可收拾……。幾個眨眼,那朵雲的右上方冒出了朝陽金紅色的一抹光芒,日出了。朝陽露臉的速度,更是迅雷不及掩耳,那抹光芒擴大得極快,彷彿真是瞬間躍升而起。原來沉靜朦朧的山稜線、稜線上晦暗的群樹剪影、沉睡的雲海,也都在瞬息間活化甦醒,賦予了生命的氣息,變得清晰而立體。

揹著熟睡的瑀魚站立平台,享受著朝陽下的色溫。橙汁似的色調總能像連鎖反應般勾起許多記憶,不僅關於山,不只朝陽、落日餘暉。僅在日出與日落時出現的昏黃光線,持續很短的一段時間,卻總能帶領我們墜入美的意境。

循林道折返。觀湖平台已出現許多晨起的遊人,爭相攝取層次分明的山色倒影。一抹山嵐飄飄逸出,為沐著晨光的細緻景物平添幾許夢幻。我不禁慶幸能在黎明前踏著淡淡月色,走向美麗晨曦,守候著日昇前後的片刻。

返回營地路途,咕嚕仍不斷地發現著懸鉤子。經歷了昨日的豐收,品嚐漿果的滋味對孩子依然保有新鮮與趣味。

阿德和我微笑注視孩子享受當下滿足的表情,想著,咕嚕和瑀魚往後再遇到懸鉤子時,不僅知道它們可食用,還蘊含著更豐富的線索。回憶起懸鉤子滋味同時,猶能喚起儲藏在記憶裡,這兩個爸媽帶領陪伴,一同採著黃澄野果的早晨;聯想此時燦爛的陽光,旅途種種奇妙的經歷,品嚐自然賜予時微妙細瑣的喜悅,及野地裡進行這一場味覺發現與冒險時,內心的豐盛、滿足。

但願這一切貯蓄著愉快、富有的領會,都一起投射在他們的腦海,清晰呈像。

最後放上這張可愛的照片,發現了嗎?瑀魚也在幫忙摺帳蓬喔!

初秋,野果之約_img_4小朋友對搭帳篷、收帳蓬有高度的興趣。

咕嚕每次都會幫忙阿德搭帳篷、收帳篷,小瑀魚觀摩久了,自然而然覺得參與其中是一種野營生活的常規。

二○○八年八月

初秋,野果之約_img_5白象文化《行走,儲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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