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上揚的權利

在困境中,笑出來真的比大哭一場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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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ixabay

我一直盯著那雙爛爛的藍白拖鞋。

夾腳拖鞋髒髒的,白底轉灰,黑色的鞋墊看不出它曾有的深藍。鞋底幾乎被壓平,踏著拖鞋的那雙腳有著黝黑的膚色,後腳跟皮膚粗糙、嚴重龜裂,大概需要兩次全套的足部去角質療程,才能回復它原有的面貌。

我低著頭,以四十五度角死命的盯著這雙藍白拖鞋,因為它的主人就擋在我正前方。窄窄的人行道上,推著娃娃車的我想超前卻一再失敗。我往左,藍白拖鞋剛好向左偏;往右,藍白夾腳又恰巧向右靠,我找不到縫隙往前鑽。

又到了秋老虎的季節。風很大,太陽也很大,兩者互不相讓,風吹得我睜不開眼,太陽曬到我臉上黑斑即將亂竄。超車不得,我只能放慢腳步;安慰自己復健課還沒開始,慢慢走,別那麼著急。

認命地跟在後頭走,我聽到串串大笑,抬起頭,努力睜大被風吹到微瞇的眼,這,這才明白為什麼藍白拖鞋總是左晃右搖。藍白拖鞋抱著一雙皮卡丘涼鞋,兩個人或許是父子,爸爸不斷逗兒子笑,在他耳邊說悄悄話,兒子仰天長「笑」,邊笑邊踢腳,皮卡丘搖搖欲墜,就快飛到我臉上。男孩身體不平衡,爸爸連忙緊緊抱住他。抱緊了,又開始逗兒子,兒子也很給面子地繼續哈哈笑。

爸爸背對著我,我只能看到男孩的臉,一眼就知道那是個特別的孩子。他和其他孩子一樣,眼睛鼻子嘴巴都長在臉上,也長對地方,卻怎麼看就是不對勁。可是他笑得好燦爛,在狂風烈陽下盡情歡笑,笑得連我都想貼近他們,到底是什麼事、什麼動作,能夠讓人這麼開心。

能笑是好的。不久以前,我才從醫生口中學到,笑是一種可以被失去的能力。那時候,兒子從對我嗚嗚叫、咯咯笑,到完全毫無反應,只有一個晚上。一夕之間,他失去表情、不發聲音,像個小小的、會呼吸的雕像。

原來,即便是一個牽動嘴角的本能反應,如同笑,也可能隨時被褫奪。沒有什麼能力是與生俱來,或永遠存留。

我問醫生他怎麼不會笑了,昨天還好好的啊!醫生告訴我,笑、或說情緒與感覺,都由大腦控制管理。如果那部分的腦葉受傷了,不管哭或笑,孩子有可能永遠無法表達情緒。那我該怎麼幫他?我能做什麼?醫生安靜了。我記得他眼底的無奈,你要怎麼告訴一個絕望的母親,其實她什麼忙都幫不了。只能在一旁目睹孩子的病痛或失去,卻什麼都不能做。


那一年,醫院近乎成了家,熟到我記得熱水器幾點會自動沸騰、洗好的被單病衣何時會放回大櫃子裡。樓層中,單人、雙人或健保病房,我都數得出來;早班、晚班和大夜班的護士,我也叫得出名字。

一次次陪兒子住院,起初我總是哭,如果醫院有長城,我不知哭倒了幾座。然後我怨天尤人,氣到在醫院打枕頭洩憤;慢慢我放空,學會麻木的藝術,拒絕感覺痛苦。

種種轉折,想必我控制情感的那塊腦應是功能良好,要不然怎麼可能有這麼多的層次啊?

最後我笑。妹妹來醫院探望我們,姊妹倆看錫安呆呆地躺在病床上,不是睡覺就是瞪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妹妹可以說的安慰話都說完了,我能哭能抱怨的都沒力氣發洩了,四目相對,靈機一動,錫安如此安靜乖巧,其實是最適合做造型的時候啊!我把白色頭巾摺成長條,綁在額頭上,就像日本人大喊必勝!妹妹把頭巾攤開,包住整顆頭,在錫安的下巴打個結,哎呦!真是個純情的採茶女!

錫安原本沒有反應,大概是被弄得有點煩,他撇了撇頭,綁在下巴的頭巾馬上就鬆開了。

「喂!你兒子的頭好大喔!頭巾居然綁不住他的頭耶!」妹妹開始咯咯笑,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妹妹從包包裡拿出髮夾,我把頭上的髮圈摘下,錫安忽男忽女,造型千變萬化,每做出一個型,妹妹還用手機拍照留念。妹妹笑到彎腰,我則是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趁著隔壁床的病人出去做檢查,整個病房都是我們的哈哈大笑。連晚班那位嚴肅的護士來換點滴,看到錫安也笑了。她還描述給其他護士們聽,以致病房不時有護士進來參觀。我懷疑,她們到底是來看大頭寶寶被惡搞,還是看可憐媽媽已經瘋了。

我止不住地笑,現在想起來真是有點神經了,而那些造型似乎也沒那麼有趣。可是大笑之後,我有種說不出的舒暢,心頭壓著的那塊大石似乎被笑聲震碎一部分。至於笑出來的魚尾紋呢?就當作是智慧的累積吧!

從此我學著笑,學著喜樂。這很不容易,因為在困境中,笑出來真的比大哭一場難得多。如同逆流而上,穿過所有傷心的洶湧急湍,上揚嘴角的努力必須像鮭魚迴游般的奮力。我望著前頭的父子,也跟著他們嘴角微彎。能笑真好!無論如何,歌唱勝過嘆息,生存總勝死寂。所以我總是提醒自己記得笑,不是因為知道明天會更好,而是明白「笑」是一項權利,一種福分,一個被賦予而非失去的功能。能笑是福氣,微笑好,大笑更棒!只要願意,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奪走,我嘴角上揚的權利。

嘴角上揚的權利_img_2 《30年的準備,只為你》

圖解媽媽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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