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車上的Men’sTalk

「你記得當年考資優保送,也有吃麥當勞早餐嗎?你後來跟我說,都是因為麥當勞幸運早餐才考上的。」我自己都忘了,反倒是有點訝異爸爸也有迷信的時候。滿福堡、薯餅、冰咖啡加兩個奶精球,這是爸爸獨家販售、祈福的考試御守。

老爺車上的Men’sTalk_img_1
圖片來源/Pixabay

同樣打開車門,夏天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悶熱的濁氣,冬天則是溫暖的車廂在招手。怕冷的我趕緊躲上車,從副駕駛座看著爸爸繞到車頭打開引擎蓋,拿根長長的鐵條往某個孔伸進伸出。

似乎是在確認有沒有水痕吧?

以前有問過爸爸,但總是問完就忘了,沒有放在心上。

有問題爸爸會解決。這種依賴的習慣到了大學都還沒改,應該也會一直持續下去。

我心中回溯到高三那年每天都是爸爸接送上下學的日子。

遠遠望去,別克老爺車一如往常停在建國北路和信義路交叉口的郵政總局旁,青色的車身跟綠色的郵局大樓,在夕陽下讓人有種放鬆的感覺,彷彿在北投的家被快遞到學校了。

國二那年爸爸退休後,考量到要載一家六口出遊,便買了一部比較大的別克(Buick)轎車。藍綠色烤漆,配上流線型車身,車頂上有個天窗,有時到了郊外,我們幾個小孩便輪流把頭探出來,像尼斯湖水怪般呼吸大自然的空氣。

後來,附近的鄰居也買了部一模一樣的車,有次老媽沒注意,在路上看到了便伸手攔住,打開車門才發現自己搞錯了。

真是少根筋的老媽。

不過就這樣停下來的鄰居也很奇妙。

之後為了區別,爸爸又在車上裝了深灰色窗簾,像西方貴族的馬車一樣。只是隨著時間變遷,窗簾漸漸褪色,露出了洗白一樣的淺灰,原本拉風的別克也成了我們口中的老爺車,心中的家族成員一份子。

「等很久了嗎?」

「沒有啊,剛到而已。今天過得怎麼樣呢?」

負責「老爸快遞,使命必達」的爸爸把《聯合晚報》收起來,要我繫好安全帶。那時候放學時間不大固定,也沒有手機可以聯絡,但不管什麼時候走到約好的地點,老別克都像是一整天停在那兒似的,永遠都看得到。

「我對你這麼好,每天接送,你是不是應該考好一點回報我。」爸爸開玩笑地說。

但真的考不好,這句話應該就不是玩笑了。

因為聯考,原本每天送我上學的爸爸,現在加倍連放學也來接。我一天來回兩趟,他就要一天來回四趟,三年下來一共一千六百趟的接送。

怕堵車的爸爸清晨六點多就出發,在車上我把椅子放平,繼續睡覺,運氣好時還可以接上起床前做到一半的夢。

「我每次都安安靜靜躺著,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在開靈車啊?」

「呸呸呸,大清早別講這種不吉利的話。快睡你的覺吧,念書念那麼累。」

我不好意思跟爸爸講,昨天晚回家是因為去學校對面的網咖跟延平高中打了幾場校際友誼賽。


高三開學沒多久,上學經過重慶北路交流道前的麥當勞「得來速」時,爸爸動不動就問我:「要不要吃麥當勞?」

「不用了……幹嘛那麼常問我要不要吃麥當勞。」

他沒回話,我回到夢境裡。朦朧中過了一會又醒來,爸爸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記得當年考資優保送的時候,也有吃麥當勞早餐嗎?」

「啊……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

爸爸又說了:「你後來跟我說,都是因為麥當勞幸運早餐才考上的。」

「說不定喔……」我自己都忘了,反倒是有點訝異爸爸也有迷信的時候。

就這樣,之後每次段考模擬考,爸爸都會很自動地繞去買早餐。連聯考前一天看完考場,我們還特地去找附近哪裡有麥當勞。

滿福堡、薯餅、冰咖啡加兩個奶精球,這是爸爸獨家販售、祈福的考試御守。

爸爸退休得早,可以自由支配所有的時間,永遠嫌自己對小孩還不夠關心的他,最直接的表現方式就是開車接送,一直到我上了大學,偶爾還會主動問我要不要他載。

有時候我怕爸爸麻煩婉拒了,他甚至得自己找理由:

「我在家太久了有點悶,想出去兜兜風。」

「我想去公館買個書,順路。」(結果晚上問他,又說找不到停車位就沒買了。)

也因為這樣,成年後我們父子間的「Men’s Talk」大多都在車上進行,直到現在閉上眼睛,彷彿還可以看見爸爸右臉被歲月註記的皺紋,他把手擺在方向盤上,邊注意交通狀況邊跟我聊天。

我們之間的話題,隨著年紀而逐漸變化。

高中是朋友、學業、青春痘。為了最後一項,爸爸陪我連續兩三個月每週三下午翹課去陽明醫院。我在候診區看過期的《少年快報》,他在旁邊諄諄強調男人重要的是內在不是臉蛋。

大學是女孩子、數學、不聽話的家教學生。幫爸爸解完他的趣味數學,我抱怨學生如果像他這麼認真就好,爸爸先嘲笑我還不是靠他逼出來的,再告訴我何謂循循善誘。

研究所是未來、家裡成員的近況(因為太少醒著的時間在家),跟爸爸的煩惱。

最近一兩年,爸爸最常問我的就是:

「數學和字典,我該怎麼取捨呢?」

「我的建議是都放下,然後好好去享受人生。」

「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兩個都想完成,怎麼可能都放棄。」

「那就丟銅板吧,正面是數學,反面是字典。」

「呿,怎麼可以這麼隨便。」

「如果丟到字典卻猶豫了,那就表示你想要的其實是數學。反之亦然。這樣就可以知道你真正的心意了。」

「嗯,好像有幾分道理。」

「是啊,每次逛街看到兩件都很喜歡的衣服,我都是這樣做的。」

同樣的話題因為一再重複,到最後我跟爸爸都開起玩笑來了。因為我們都清楚,這兩項既有益他人,又令爸爸沉浸在其中的夢想,任何一項都是他無法輕易放棄的。

多年來的相處與對談,就像連通管一樣,不知不覺間把爸爸信奉的價值觀,引導到我的人格深處。雖說是父子,但我們更像一對忘年的知己,很多話往往說到一半,對方就知道是什麼了。

我看著爸爸為了太多理想無法完成而苦惱,心中倒有幾分羨慕。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方面我完全沒有遺傳到他,始終找不到可以讓自己全心投入的事情,簡直是「失落的一代」的中堅份子。


「等你年紀再大一點、經歷也多一些,就會明白了。」

爸爸聽完我像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一番話說:「不過記得,有能力就要多去幫助別人。看到那些受你幫助的人有所收穫,自己也會跟著得到很多,那種喜悅才是真的。」

爸爸握著方向盤的表情顯得很認真。一直到他離開後,我才找到自己的理想,漸漸了解他話中意義。

關於車上的回憶還有一則。大學時我因為吃壞肚子,染上急性盲腸炎被送過急診兩次。第二次剛好是讓捷運變成地底運河的納莉颱風侵襲隔日,我躺在車上像是快臨盆的孕婦一樣,每隔幾分鐘就因為陣痛而喊著:「好痛啊……怎麼還沒到。」

颱風剛過,許多道路積水封閉,躺著的我瞇眼望向滿臉著急的爸爸,他的胸口貼著安全帶微微往前傾,直探頭看著哪條路可以快點到醫院。向來很愛小題大作的我,一想到再這樣痛下去說不定會沒命,跑馬燈便自動在眼前運轉起來--

想起了小時候為了探究左右耳是不是連通的,拿起玩具往裡頭一插刺破了右耳膜,爸爸急忙抱著我去醫院檢查,晚上還跟老媽在床邊擔憂我聽力會不會受損。(看來沒什麼問題,連當下那樣放低音量的對話都聽得到。)

想起了每次感冒,爸爸都先是生氣地罵我不聽話,不肯多穿衣服、愛喝冰的、愛吃油炸的,咎由自取,然後半夜又會跑來陪我悶在棉被裡,直到全身都出了汗。

想起了高中每天早上也是這樣跟爸爸一起上學,也是從這個角度看爸爸開車,那時卻從來沒想過,比我還要早起,難道他都不會累?

想起了昨天跟爸爸開車去麵包店,貪吃的我自己買了一個雜糧麵包,身為共犯的爸爸也分了一部分……

「一定是那個麵包害的!那個雜糧麵包。」

我像偵探漫畫裡發現兇手那一瞬間的主角,只差沒來個跨頁特寫。我立刻沒頭沒腦地問爸爸一句:「你也…噢…吃了…啊,你…噢…沒事嗎?」

沒聽懂我在哀嚎什麼的爸爸依然專心看路。等到紅燈停車,他轉過來問我有沒有好點,我滿腹疑竇(還有疼痛)地再問一次:「昨天那個雜糧麵包有問題。你不是也吃了大概三分之一嗎?你都不會不舒服喔?」

爸爸把手放在肚子上,像在聽有沒有人敲門,專心感覺了一會兒後,回答我:「沒有。」

後來到醫院,我跟章魚一樣吐了一整袋黑色的膽汁,躺在病床上休息時,坐在旁邊陪我的爸爸才笑笑地說:「是不是被你影響的,好像有一點點痛了耶。」

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當時在車上的爸爸是真的發作慢、是感覺遲鈍,抑或是急著送我到醫院,所以連自己的疼痛都忘了。

老爺車上的Men’sTalk_img_2 《再見,爸爸》

圖解媽媽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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