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散步好嗎?

在這邊住了二十多年,這段路我跟爸爸不知道走過幾百,甚至幾千遍。「我想,閉起眼睛搞不好我也可以走回家喔。」小時候,我拉著爸爸的手在路上這樣說著。「真的嗎?這麼厲害。」爸爸,哪天我拉著你的手再散步一次,我走給你看吧。

再去散步好嗎?_img_1
圖片來源/Pixabay

「陪我去樓下散散步吧。」

「嗯,當然好啊。」

我攙扶爸爸的左臂,沿著對面的國小,經過那以前練騎腳踏車、現在被街坊用來曬棉被的溜冰場,慢慢地走到附近的郵局。

記得小時候全家逛街,爸爸總是自己逕直往前走,一個不留神,就淹沒在遠方竄動的人潮裡了。媽媽跟姐姐則拉著我,朝爸爸雙手交疊在後的身影邊追邊埋怨著:「爸爸很討厭耶,故意走那麼快幹嘛。」

當時從不曾想到,有一天爸爸會需要人攙扶,每走幾步路就得停下來喘氣。

爸爸的左臂,鬆垮垮像溜冰場上曬的棉被。因為體重下降太快,皮膚成了不合款的被套,一扯,扯出一整片不帶肉的皮。奶奶在世最後幾年,出門也總要人扶著,有時候爸爸得先去開車,就會跟我說:「你先扶著阿婆(客語:「奶奶」)。」

那時握著奶奶的上臂,也是這樣的感覺,軟塌塌一整片肉,就像奶奶的眉毛一樣,失去抵抗彈性地向下垂落。當時想著,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得這樣照顧爸爸媽媽,也要隨時提防他們會被地心引力拉得整個人往下垮。

這一天來得真匆促……

「今天不熱呢,真好。」走出郵局,爸爸抬頭望向晴朗的藍天,丹鳳山上方捲了幾片雲,靜靜地俯瞰我們。一陣涼風掠過,像是指揮家的指揮棒,引領蟬兒奏起夏季的樂章。

「應該是知道咱們家老爺要出巡了,特地降溫十度。」我嘴邊開玩笑,心裡卻不平著,明明出了這麼大的事,世界卻冷酷不為所動地照常運行。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老爸強迫我背的《道德經》,竟然在此刻體會它的意思。

這 是回來的第二週。第一天回來的當晚,因為時差睡不著,我躺在客廳裡望著天花板發愣。因為家裡小孩太多,原本這是爸爸睡覺的地方,一直到我出國後爸爸才搬去 我房間睡。三不五時,房裡就傳來爸爸的咳嗽聲,我拿起手機記錄他咳嗽的頻率,依照強度分出一到六級,每咳一次,我就隨意撥一組以一至六為首的號碼記錄。

天還沒亮,次數早已超過通話記錄儲存的上限了。

等到爸爸起床後,我問他:「昨晚睡得還好嗎?」

「還可以吧,你回來了有睡得好一點。」爸爸笑了一下。

可以?平均不到十五分鐘就咳一次,這樣根本沒睡著吧。

每天晚上,爸爸就這樣不斷咳嗽。起先我聽著睡不著,幾天後竟然也習慣了,早上醒來還很開心地去問爸爸:「你昨天都沒咳嗽耶,有進步喔。」


爸爸還沒回答,睡在隔壁房間的媽媽先搖搖頭。

「沒有,還是咳很兇。」

我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愧疚。

難道什麼事情,都是會習慣的嗎?

回到家門口之前,爸爸又提議:

「今天我精神還不錯,我們多散步一下吧,不如再走到市場去。」

看著徵詢我同意的爸爸,我哪說得出不。

以前健康的他,每天下午固定爬山兩小時。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去推廣數學,他每天在家不是睡覺,就是坐在房間或陽台,一句話也不說地望著天空,像剛被關起來的鳥兒。偶爾我想過去陪他聊天:「在想些什麼呢?」

「沒有啊,放空。」

爸爸保持原來的姿勢回應我,彷彿看見了遠方有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過了一陣子他才轉過來,低著頭看我的身子,拍拍我的大腿或是握我的手一下。

老爸是在羨慕,抑或是在懷念他曾經擁有的健康身體嗎?

有一次我在浴室,忽然聽到陽台傳來一聲爸爸的大叫,接著是姐姐和姐夫急促的腳步聲。等我趕過去時,只見爸爸蜷著身體躺在翻倒的躺椅上,一臉痛苦的表情,嘴唇蠕動著不知在呢喃什麼。

「這什麼爛椅子,竟然會散掉!」

我很生氣地開罵,一股衝動要遷怒於特地買躺椅給爸爸在陽台上休息的大姐。

「不是,別怪她。是我想收椅子的時候,一個重心不穩,自己摔倒的。」

爸爸在我跟姐夫攙扶下坐在紗門邊喘氣,痛苦的表情依然沒有褪去。

「你幹嘛還要自己收呢,不是說你現在這種事都不要碰,交給我們就好了嘛。」

我拗不過爸爸的個性,不管是收椅子或出去推廣數學,只要是他想幹的,就算病成這樣,他依然照做。

爸爸的右肩上擦破了一層皮,媽媽輕輕地替他抹上藥膏。

朝著郵局反方向,我們倆慢慢地走向舊北投市場,一路上聊著這幾天的推廣結果。

第一次是去台北市師範學院找某位教授。或許因為教授正在忙別的事,起先顯得有點急躁,爸爸拿著桌上的廢紙,翻過來用背面邊畫邊解說自己設計的遊戲,比往常淡上許多的鉛筆筆跡,隱隱透露出他的虛弱。

教授用指導學生般不停追問的方式跟爸爸討論:

「你這樣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你這遊戲背後的數學意義在於?」

「你的遊戲要怎樣才會讓小孩子肯玩?」

有點招架不住的爸爸苦笑著說:「教授可以借我一台電腦嗎?我有帶投影片來。」

爸爸從我手上接過裝滿藥的袋子,拿出用透明塑膠袋包好的隨身碟。

半個小時後,教授被爸爸說服了,但礙於現實卻無法如爸爸期望般幫忙推廣,至多只能邀請各校老師舉辦幾場演講。他搖搖頭跟爸爸說:


「賴主任我送您四個字,『盡力隨緣』。」

我看見爸爸呆了半晌,默默地把這四個字寫在剛才那張白紙的角落,摺好後隨手塞進胸前口袋。

「是吧,你就盡力隨緣,把安排好行程的去一去,然後好好養病,別再強求了。還被說成愚公移山,你想當愚公,我可不想當愚公他兒子,聽起來就聰明不到哪裡去。」

我 笑著拍拍老爸的肩,刻意避開幾天前摔倒的傷口。我們坐在市場附近的公園涼亭裡休憩,前面是一群托兒所的小朋友。在幾位老師帶領下,小朋友跟著錄音機裡流竄 而出的節拍踩踏著簡單規律的舞步,前、前、後、後、轉圈圈。一向充滿活力而讓人看了就開心的孩子,此刻卻像過於刺眼的陽光,令我無法直視。我怕爸爸想太 多,找了藉口讓他換個地方休息,他卻忽然冒出一句:

「一尺之棰,曰取其半,萬世不竭。」

「嗯,我知道啊,極限定理。」

我知道爸爸最喜歡在古文中發現數學的道理,那是他兩個最大興趣交集的時刻。

「我現在做的事就是反過來。」

「我盡點力,看起來很荒唐,一點用處都沒有。但只要有兩個人被我感動了,跟著我一起去做,這兩個人再各去影響兩個人,這樣一直下去,這股力量就不得了了。」

「那最多就一尺。」我伸出了一隻手指到老爸面前,兩個人大笑起來。爸爸一定知道我是故意講錯的,等比級數公比大於1,無限多項總和必為--無限大。

繞市場一圈後,我們像平常一樣順路買了點水果。

「買個蘋果吧,你媽媽愛吃的。」

爸爸準備掏皮包出來付帳,我已經搶先一步結了。

「我是當家的,你把零用錢好好收起來不要亂花。」

爸爸低著頭裝出小孩子無辜挨罵的表情,唯唯諾諾地說了聲是。

回家後,一開門姐姐就急著問我們去哪裡去了那麼久,手機也沒人接。我抬頭望向牆上的時鐘,以往不到四十分鐘的路程,今天竟然走了兩個半鐘頭。

那天真的走得很慢。

幾個星期後,我在家附近漫無目的地閒晃,無意間又依著那天的路線繞了一次--公園、台灣銀行對面的水果攤、捷運站、橋上的廟、捷運站到家之間那條荒涼的路。從小到大在這邊住了二十多年,這條路我跟爸爸不知道走過幾百,甚至上千遍。

「我想,閉起眼睛搞不好我也可以走回家喔。」

小時候,我拉著爸爸的手這樣說著。

「真的嗎?這麼厲害。」

爸爸,哪天我拉著你的手再散步一次,我走給你看吧。

再去散步好嗎?_img_2 《再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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