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每當爸爸下班回來，媽媽總是等不及的告訴爸爸，說我又學會了什麼把戲，例如我會吹氣泡，甚至於我被自己放屁聲嚇到了的屁事，都要告訴他。
最近變了，爸爸一回來，媽媽就向爸爸投訴，說我打破杯子，拉下窗簾，玩自己的一灘尿水等等。爸爸仍然一樣，只要聽到我的事，是新鮮的，不管是正面的或是反面的，他都高興得很。他抱起我，吻我，還裝著生氣的聲音說：「你怎麼這樣不乖？打破杯子！來！打！打！打！」他抓著我的小手，打他的嘴巴。我樂得咯咯笑。爸爸停下來了，我還是伸出手要他再做一樣的動作。「打！打！打！」我覺得好有趣。但是爸爸好像不那麼想，他不玩了。這怎麼可以？我把手舉起來，要他再繼續玩下去。他把我的手推開，我很快又舉起來。爸爸拗不過我，又連續抓我的手打我的臉，打他的嘴巴，這樣做了有一陣子，我還是樂了一陣子，咯咯笑個不停。
「我受不了了。」爸爸一臉無趣的，把我塞給媽媽。
這怎麼可以？媽媽已經黏我一整天了，到爸爸回來之前幾十分鐘，是對媽媽覺得最膩的時候，這時候能換個人，那當然是爸爸，能和他玩一玩是最鮮的事。他才回來，跟我玩一下就叫受不了，把我塞給媽媽。這可不公平啊！
「喲──。我已經跟他耗一整天了，也該讓我喘一口氣啊！」原來媽媽也有跟我同樣的感覺。
爸爸又從媽媽的手中接過我，我笑臉迎著爸爸，我右手又高高舉起。「毛毛，饒了我吧。」
「都是你自己不好，喜歡跟他裝瘋裝癲，他才會覺得你好玩。活該！」
聽媽媽一講，爸爸故意裝得很嚴肅，故意不理我舉起右手玩打臉的請求。我還以為他一下子就會輸給我，可是這次他好像真的橫下心，不理我就不理我。媽媽看到了，她說：「你這還不是裝瘋裝癲？我看你還能不理他多久？」
媽媽才說完，我收回右手，開始用雙手翻爸爸的嘴唇，我還湊近他的嘴巴，想看看裡面的究竟。爸爸放鬆嘴唇咬緊牙關，我只能翻動上下的嘴唇，使他的臉變形而已。其實這也已經很好玩了，我玩得很起勁。
「毛毛！不行！」媽媽把我的手拉開。又對爸爸說：「你把嘴巴閉緊不就好了嘛。」
爸爸的嘴唇也用起力來了，我翻不動，我用小指頭撬也沒辦法鑽進去。我看了看，看到兩個大鼻孔，我把小手指頭伸了進去。爸爸嚇了一跳，把臉轉過去，我隨著探身過去，他轉回來，我馬上跟上，這樣一來一往，又變成一種遊戲，我覺得好好玩。
事情總是這樣，當我才覺得好玩、來勁的時候，就是爸爸不想玩、受不了的時候。「阿淑啊！快來救命啊！」
「你把他放到床上不就好了嗎？拿什麼給他玩嘛。」
爸爸把我放在床上，在我還沒耍賴哭出來之前，他說：「來，爸爸給你這個。」他從口袋裡抓一把東西出來放在床上，他拿起一串鑰匙在手上搖一搖，誘惑我去拿它。留在床上的有三個十元的硬幣和打火機。我抓住一串鑰匙，學爸爸搖動。
「你過來一下！」媽媽端一只鍋叫爸爸：「你把底下的墊子放在桌上，我要放這一鍋熱湯。晚上吃火鍋。」
爸爸馬上過去幫忙。等爸爸和媽媽把火鍋安好在桌上之後，他們才交了一個眼色，媽媽往我這裡看就驚叫起來了。
「啊──！毛毛！」
因為爸爸給我的鑰匙不好玩，我開始注意到床上那三個圓圓的十元硬幣。它使我想到前些天，爸爸拿給我吃的金幣巧克力的滋味，那味道好棒。我一手抓住三個，統統都給塞到嘴裡去了。它的味道和爸爸給我的不能比，難吃死了，想吞下去卻又吞不下去。三個硬幣鯁不鯁的在喉頭打轉，令人感到嘔心欲吐。媽媽的一聲尖叫未完，她像超音速，人已經衝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腳將我倒吊著提起來，這還不算，上下抖動。對我來說，這麼粗暴的舉動，怎麼不會嚇我大哭呢？我自然張開口一哭，正要溜到咽喉裡去的三個硬幣，叮叮噹噹的掉下地來。
「那是什麼東西啊？」爸爸還留在火鍋旁發楞。
「都是你！你到底給了他幾個銅板？」
「我、我沒給啊。好像有三十塊放在床上。」
「看看地上掉出來幾個？」
爸爸過來看。「有三個！」
我哭得臉都發紫了，媽媽還把我倒提著，「真的是三個？」
「是嘛，是三個。」
「你放在床上的，三個十元沒錯？」
「那是買東西找的，不會錯。」
這時候媽媽才把我扶正，抱著我，又把手指頭放進我的口裡，探探有沒有別的東西留在那裡。我哭啊踢啊，可是媽媽的心腸竟然這麼硬，隨她弄個心安，才恢復慈愛，緊緊的抱著不諒解她的我，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口裡唸著：「媽媽對灴起毛毛，媽媽對不起毛毛，……」最後還哭起來哪。我還沒有什麼所謂的年紀，我不懂我的媽媽，為什麼她一下子就變成母夜叉，又一下子變成慈母呢？我有的是時間，我可以等待，看她以後怎麼對我解釋。我受到的驚嚇和傷心，不是哭一兩聲就可以平衡的。讓我多哭一會兒吧。但是，等到事情過後，我還哭著的哭聲，卻變成針一樣，一針一針地刺痛媽媽的心。另一邊，被嚇得著了定神法一般的爸爸，看來像是楞在那裡，可是他已動容了，兩眼含著淚，正想移近我們母子的畫中。
經過這個倒吊事件之後，到了夜裡總覺得惶惶不安。在睡夢中，媽媽的那一聲驚慌的尖叫，隨著我被提起來倒吊的情形，一再重演。我害怕，所以我在睡夢中大哭。我把爸爸媽媽吵醒，哭久了，樓上三樓的住家，又敲起地板咯咯表示抗議。爸爸怒目仰頭，握拳向上揮動。這樣連了三個晚上，媽媽在深夜裡，趁著把我哄騙睡了，她掛電話回娘家。
「媽媽，是我阿淑啦。這麼晚……」
「吵架了？」還沒完全醒過來的聲音。
「媽──，」小媽媽未語先哭。
「有什麼事慢慢說。」這次外婆醒過來了。
「毛毛連連哭了三個晚上，吵得我們都沒有辦法睡覺。怎麼辦？」媽媽飲泣著。
「你有沒讓他看到喪事？這孩子我替他找人看流年，他的命相當貴氣，好事歹事盡量不能讓他看到，特別是人家出殯的棺材……。」
「媽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一些了。沒有看到什麼……」
「你不能不信啊！不然就是打著驚。大便是不是青屎？……」
「可能是嚇到了。……」
媽媽把我吞銅板的事件說了一遍。外婆聽了之後，具體的提供意見說：
「那是打著驚沒錯，你趕快寄一件毛毛平常穿的衣服回來。我拿去給我們這裡紅頭炎作法割刮，在他衣領上蓋個朱印就行了。快，快把衣服寄來，弄好我會送過去。有沒有聽到？阿淑！」
「聽到了，媽──……」
「你以前還不是一樣，我就是用這種辦法才把你養這麼大的。」
我又開始哭了。「啊！看！毛毛又哭了。……」
「快一點把他的衣服寄回來。」
媽媽掛了電話，用手壓著我的胸口，另一隻輕拍，用鼻音哼哼麻醉我。我帶著小小的愁眉苦臉又睡著了。
早上爸爸睡過頭了，飯也不吃就上班去了。他出門前，嘴巴還嘰哩咕嚕著說：「我吃不消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死掉。這孩子病了，今天一定去看醫生。」
爸爸出門不久，媽媽就帶我去看醫生。時間雖然早了一點，但是病可不是有時間表的啊。媽媽抱我一跨進診所，我就知道慘了。我哭了。我哭了三個晚上之後的哭聲有些特別，所以把裡面的醫生叫了出來。
「這孩子的喉嚨都發炎了。有一點發燒。」醫生一邊摸一邊說。我一直在掙扎，一直抵抗。害得媽媽和醫生講話都得大聲一點才聽得到。媽媽把這幾天的情形說了一遍。
「這是受驚症。」
媽媽一聽之下，也嚇了一跳，「受精症」？怎麼會呢？「受什麼症？」媽媽問。
病名多半是難懂的。「就是受到驚嚇的病症。神經質的一種病症。」
「要不要打針？」媽媽替我緊張。
「吃鎮定劑就可以了。」醫生說。
謝天謝地，不用打針了，醫生萬歲。
那知道才慶幸不用打針，沒想到吃藥竟然是一件道道地地的苦事。媽媽把藥調在調羹裡面，笑臉迎著我說：「來，毛毛，好吃好吃給你吃。」
媽媽用同樣的一只調羹放糖水，讓我先嘗到甜頭，第二口馬上掉包，把放藥粉的調羹塞到我的嘴裡。天啊！這是詭計。這可難吃得舌頭都發麻了。我全把它吐出來，還大哭表示受辱抗議。
媽媽拿我沒有辦法，她自我安慰一下，認為我或多或少還是吃了一些，也就不再灌藥給我吃了。
下午，又來第二次的灌藥，結果一樣。
到了晚上爸爸回來了。媽媽有了援兵，連詭計的糖水也省了。爸爸捉住我，媽媽一手捏我鼻子，一手灌藥，我像殺豬般地叫，藥水嗆到了也不管。爸爸忍不住心痛：「好了！不要再灌了！」
媽媽氣得回頭瞪他：「婦人之仁！」
聽說逼供也有這麼一招灌水的，這對大人都不准許的事，怎麼可以拿來對付我們嬰兒呢？這不是虐待兒童，是虐待嬰兒啊！注意！是嬰兒哪！
兩天後，外婆帶來一件我的新衣服來了。她要我馬上穿上它。媽媽說：「這衣服太大了。」
「你這烏鴉嘴，我又不是要毛毛穿好看的。叫你寄來，你又不寄來！還說。」
「我寄了！」
「我不知道，我沒收到。我也不能等了。」
人一失去信心，什麼都相信，媽媽在電話中不聽信外婆的那一套話，最後還是偷偷的把我的衣服寄去了。
「媽媽，你可不能讓他知道。」媽媽特別向外婆交代，不能讓爸爸知道我穿的這件衣服的事。
「我明白了，他是一個生番我怎不知道。」
《毛毛有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