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第二十六章

這一年吳庭蔭四歲了。

江婉產後由於身子虛弱,實在沒法奶哺吳庭蔭,而吳霖芳也出不起錢請人代奶,庭蔭先天不足,後天失調,襁褓之期,簡直瘦弱得讓人可憐。

幸好有了席孚洛。

吳端死後,席孚洛守在靈前四天四夜,既不哭也不說話,直到吳端下葬,席孚洛不知從何處移來了幾株山茶樹,山裡前前後後從來也無人見過這類的樹種,然而席孚洛卻在自家前栽了起來,她平日既不做田也不做事,只是靠著大家周濟。每天唯一之事,就是悶聲不響地替幾株山茶澆水除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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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ixabay

入秋之後山茶樹彷彿一夜之間竟然滿樹白茶花怒放!而且平日難得聽說山茶花香氣襲人,那幾株卻香得令人流連不捨。席孚洛笑逐顏開,有人見她頭髮插滿白茶花在吳端墓上又歌又舞,一直到幾株茶花全部凋謝一空。從此,席孚洛談笑言語一如常態。

吳霖芳由於偶爾也節省了些衣食幫助席孚洛,因而她也經常到吳霖芳家中走動,江婉病弱,一些洗曬清掃的瑣事也由席孚洛代勞了。

一 天,吳庭蔭又到餵食米湯的時候,他哭嚎連天,哄勸無用,江婉焦煩之際,正好席孚洛在一旁,她突然問江婉可願意讓孩子喝羊奶,江婉沒有主意也只好姑且一試。 席孚洛離開三天之後,牽回來一頭母羊,吳庭蔭第一天餵羊奶,大瀉一場,江婉不忍本來打算不要再試,但是席孚洛卻堅持再試,並且說山裡人婦女無乳,全餵羊 奶,都能身強力壯。又試兩次,情形略好,連吃幾天之後,孩子已經吃得津津有味了。

從此,吳庭蔭的餵哺都由席孚洛來做。說也奇怪,吳庭蔭自從有羊奶餵哺之後,身體竟然大有起色,一歲半就已經前奔後跑,精力旺盛得整日叫跳不休。吳霖芳笑道:「這是山羊養的兒子了。」

江婉苦笑,夫婦看他如此精壯,心裡竟然都有些感慨。

吳霖芳低低地說道:「等妳身體好些,該帶他見見外公了。」

江婉看著小小的吳庭蔭搖搖擺擺地叫鬧,她眼一紅,淚珠又忍不住了。

是歲末除夕的時日。

吳霖芳借來一輛牛車,上面鋪妥了乾草,他收了些山上的果蔬,備了兩塊鹿脯,把江婉扶上車之後,讓吳庭蔭和自己坐在前座,揮鞭向吞霄去了。

這一路景致如昨,直到城市之上,才恍然來到另一個人世。人潮洶湧,市集上應景年貨如山,叫賣聲高喊入雲,庭蔭看得興起,站起來大呼大叫。

他因為平日常和席孚洛在一起,竟也能講番語,這時候眼看人頭攢動,各式各樣的販子賣著五花八門的香火、乾貨、果子,他就東指西指地用番語吆喚起來,而且路過人旁的時候,他竟動手拉人的辮子,摘人的帽子。

這令吳霖芳和江婉實在吃受不起,江婉斥止無用,只好動手打了他幾下,誰知他竟生起悶氣,坐在一旁再也一言不發了。吳霖芳再臨舊境,心裡自然感觸極深,這一街一巷如今看起來不知為什麼竟矮了許多,但是每一個轉角之後,他仍能預先想見再入眼裡的情景。

吳霖芳對江婉說道:「好像見到一個久別的老親人。」

江婉低著頭,彷彿路人的眼光全已經認出是她。

牛 車將到福生染坊時,已經天黑,家家戶戶閉戶吃團圓飯,街道冷清一無行人,寢夜裡,只聽見三個人驅車前行的輪軸吱啞。大紅燈籠下,飄起牛毛小雨,江婉撐起油 傘,三人都不發一響,任由牛車晃盪。「福生染坊」的大字招牌就在眼前。大門緊閉,新換的桃符墨跡鮮亮,金粉彩繪門神高貼門扇。

「霖芳……我們不進……去了……」

江婉悄悄地說。

「嗯?」

「見到家門就好,我……我……我不想進去……」

吳霖芳心想江婉大概一時心慌,於是好言相勸。誰知江婉竟執拗起來,堅持不進去。吳霖芳急了:

「妳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江婉搖頭不語。

雨愈下愈大,吳霖芳氣急了,跳下牛車就要去扣門──

江婉高叫:

「你要叫門,我就死在這裡!」

吳霖芳高舉的手只得又放下,他怒坐在門階下,任雨水澆淋著。江婉撐著油傘只能遮吳庭蔭和自己。吳霖芳一言不發,他一身濕透,卻動也不動。


「霖芳……」

「霖芳……」

「霖芳……」

「嗯?」

吳霖芳走到江婉身前。

「扶我下車……」

吳霖芳笑了,他一把抱起江婉大步上了台階直到門廊下。然後回身再抱吳庭蔭。

江婉輕扣門環。

沒有人應聲。

裡面也沒有人聲。

江婉再扣。

仍沒有人應門。

「不在?!」江婉彷彿鬆了一口氣。

「除夕哪有人不在家的道理,我來叫門──」

門已經開了,一個管家,手提著燈籠一照,一派煩厭之相。

「哼!我以為是乞食的!」

江婉一聲叫出他的名字,管家一楞,定神一看,回身就跑!

三人在門外站著,片刻之後,內院出來三盞燈籠-江福生頭戴瓜皮帽,一身玄色馬褂,他大步上了內門階,奔得急了,氣喘之聲歷歷可聞。

「爹。」

江婉、吳霖芳撲通跪下。江福生楞站著--

「起……」

江福生想說話,聲音卻頓時咽啞。他清了一下喉,說:

「起來,起來,外面雨大……」

江福生遲緩地轉過身,逕自進去,因此他後面好像又說了些什麼,卻是誰也聽不到了。 

庭院深重如昨,江婉一步一顫地進了大廳,吳霖芳牽著吳庭蔭慢跟在後。暖爐的熱氣迎面而來,江福生進門之後,突然他頓在門檻旁候著,江婉見勢也只好停住,等吳霖芳走近之後,江福生伸手給吳庭蔭,他要抱他進門。

「庭蔭,給外公磕頭。」吳霖芳看著吳庭蔭。

吳庭蔭彷彿沒有聽見,他怔看著眼前這個老人。半晌,他突然伸手去抓──是江福生胸前的金鍊,那下面繫著一個洋懷錶,因此滴答有聲。吳庭蔭抓個正著,他不放,江婉怒喝道:

「庭蔭!」

吳庭蔭大驚,忙放了手。

江福生停了片刻,他突然笑逐顏開了,他解下鍊釦,把金光閃閃的懷錶拿在手上,轉身走到太師椅上坐下。

江福生跟吳庭蔭招招手,他要他過去──眾人有趣地看著小小個子的吳庭蔭──吳庭蔭略一遲疑,他大步地跨過門檻,不疾不緩地走到江福生面前。江福生笑得嘴闔不攏,他垂身把錶鍊釦在吳庭蔭的小褂子上。

「說!叫什麼名字哪--幾歲啦?」

江福生是樂極了,眼前的這孩子長得相貌奇偉不說-有點像他的父親吧!讓江福生意外的是-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孩子,應該怎麼說,一般人家的孩子好像是家飼家養的雞,他卻像一隻天上飛的小鷹,眼睛裡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氣,簡直可以把一窩雞嚇得癱在一旁。

「呵……呵……好!好!來!坐我身邊,還沒吃東西吧?來!來!開出來,開到這裡吃!愛吃什麼?說!說!叫他們做!」

江婉坐在一旁,她心裡想不到父親一向冷峻的臉孔之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和煦。唉──老了,鬢白如雪,手上的肌膚已經萎皺乾縮,就連說話也沙啞了許多許多。

「霖芳啊--你換換衣服,換換衣服,不要著涼了。」

江婉看著父親一邊逗著吳庭蔭,一邊跟吳霖芳說話。一切不都過去了嗎?這麼多波折,這麼多困頓,為的是什麼呢?

「回來了,回來了,哎呀,真巧!趕在三十夜回來!」

一個女人浮誇的聲音。進廳之後,就坐在江福生身邊:
「哎呀,也不叫我,應該到門口去接呀!浪子回頭金不換呀!」

女人穿著綠緞長褂,繡紅銀絲雙鳳凰,兩腿一蹺,紅緞金蓮靴上還套著金釧。她拈起紙捻燃水煙抽了起來。

江福生笑容全斂──

「見過妳姨娘……」

姨娘?江婉遲疑良久,她用眼光探詢父親,江福生卻不抬頭,他只顧低身教吳庭蔭上著錶鍊。


女人粉白唇紅,眼波左盼右顧著:

「不用了,不用了,叫我彩珠就好了!」

江福生突然抬頭嘖了一聲,他白了女人一眼。

吳霖芳和江婉起身,雙雙跪下:

「姨娘。」

「哎唷,哎唷,當不起,當不起,來……來……來,見見你們的妹妹……」

三個大小不一的女孩,年紀都在十歲上下,穿得綾羅綢緞,神情卻是怯怯畏畏的。好像在外面已經候了很久了,進了廳之後,一個個表情木訥地擠在女人身邊:

「哎呀!沒見過世面!咄!」

女人打了其中的一個一掌。

江福生頭也不抬,他牽著吳庭蔭的手說:

「來!來!吃飯了。」

紅燭高照。飯桌盡是山珍海味,江福生把吳庭蔭安在他身邊,女人也趕忙坐到旁邊。

「哎唷,這麼大啊!真是……真是……來!來!嘗嘗這燕窩!」

吳庭蔭看了一下女人為他盛的一杓白白的東西,他並不領情,沾都沒沾一口。

「哎唷!這是難得吃到的好東西哪,外面要賣好幾兩銀啊!」

女人聲音滿布在桌上,吳霖芳和江婉實在食不知味。

「要不是你的福氣,這上好的魚翅,你幾個阿姨平日都吃不到哪!」

女人又給吳庭蔭挾菜,吳霖芳只好代謝了:

「不勞姨娘了,庭蔭,快多謝,吃一點!」

吳庭蔭仍然動也不動,他寧可玩他的懷錶。

「說你們也不信,你這幾個妹妹在這個家裡連你爹的懷錶鍊也沒碰過,今天你們看他把懷錶給他了,唉--這真是不同啊不同……」

江婉已經有點坐立難安了,她感覺得到;江福生也感覺得到。她望了江福生一眼,江福生卻把眼光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哎呀!江婉,我們進妳家門也算託妳的福,跟妳爹也不是一年半年了,可是他就不接我們進門,唉──說我生的全是女孩也是道理,但這最大的原因是妳啊!妳爹怕妳不歡喜呀!後來--唉,後來大家都知道了……」

女人顯然沒有意思把話留到背後去說:

「不瞞妳說,妳託人帶來的信,我都收到了,我怕妳爹氣還沒消,妳不知道那件事大家傳得有多難聽-唉,過去的不提了。如今你們回來了就好,唉──外面的日子是不好過,聽說你們在山裡住,是吧?哎唷,嚇死人,那些番人。回來過也好,染坊最近生意清淡,剛裁了好多工人……」

「姨娘!」

江婉突地站起來:

「我敬姨娘一杯,今天天已經黑了,山路難走,我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女人臉色一沉:

「喲……這是怎麼了,我是好意啊!大小姐。」

「夠了!大年三十的!妳幹什麼!」

江福生猛一拍桌子。

「兇誰?!你兇誰?我是粗人說直話,不像別人還是念過書的呢!日子好過,會回來?會記得你這個老頭?哼!」

吳霖芳插不上嘴,他看著江婉淚盈滿眶:

「婉……不氣,不氣,妳身子剛好,不要氣……」

「霖芳!……」

江婉撲在吳霖芳身上泣不成聲。吳霖芳耳裡只聽見江福生氣急之下,他摔碗摜盤子叫罵連天。女人絲毫不示弱:

「我要當初有臉出去,今天沒有臉回來,別人看了像什麼嗎?帶著一個小番的孩子,想做什麼?騙得了誰?我寧可去討飯!」

「出去!妳給我出去!」

「出去?!我出去?哼!我名媒正娶,花轎入門,跟你生了三個孩子,你叫我出去我就出去了?哼!」

源~第二十六章_img_2 《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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