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 說吳霖芳絲毫不想念「春來居」的那個晚上,想是不可能的,但是吳霖芳深深地自持著。有一天他曾經深夜獨自一人又去了一趟,他不走正門,而由後面翻牆而入。 然後偷偷地藏身在院子裡,他看著那間自己曾經住過一夜的房間,也看到那個曾經在自己身旁的女孩。一切都跟他沒來過的時候一樣,他痛苦地偷偷又溜出來。
染坊裡的工作數年如一日,吳霖芳知道三年期滿,他就可以離開這裡,但是,離開這裡又去哪裡,他對於自己在這世上一點起不了什麼作用,再也無法忍受。
入夏之後,午後必有驟雨。
雨水洶洶地沖刷著染坊的屋簷,燕巢的泥屑夾著草梗掉了一地,吳霖芳望著地上的水窪出神。雨水如傾如注,坊裡的工人東倒西歪地睡著,鼾聲一起一落,單調得令人也想睏了。吳霖芳踱出廊外,一直繞到後面的曬場,雨水已經漫過地面,使得曬場成了一個水塘。
吳霖芳坐在簷下,沉沉地看著水面上千萬個忽現忽隱的水泡。遠處池塘裡的浮萍順著漫出來的雨水漂到簷前。吳霖芳的心情變得無奈極了,他一直想著「春來居」那個十分老練的女孩,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是那派世故的模樣,客氣體貼之餘,讓人不由自主地遠退在千里之外。
「撲通!」
吳霖芳驀地聽見身後有人摔倒,他站起身走到廊外,四下看看沒人,但是他的確聽見有人摔倒,隔著牆,莫非是牆裡面的人?這裡面可是江家的內院,他不該管的。但是……無論如何,他聽見有人摔倒-他伸手攀住鏤花牆磚,一縱身人就上了牆頭。
上 次他見過的女子就跌在牆沿下,她大概是順著走道朝前走,雨天地滑踩溜就摔倒了。為什麼不叫人來扶自己呢?吳霖芳奇怪地看著她,她低著頭使盡力量想站起來, 摔了筋吧?叫啊!叫啊!多的是下人丫鬟,為什麼不叫人呢?她一直沒有抬頭,吳霖芳想她一定咬著牙臉上全是汗珠。如果下去扶她一把……實在沒有必要,讓人誤 會了不要緊,如果她不領情呢?!去!去!想這麼多做什麼?吳霖芳輕輕跳下去,生怕驚動了她,站穩之後,微微咳了一聲── 她驚抬起頭,果然痛得汗珠滿臉。
「我扶妳!」吳霖芳伸手,她只略一遲疑就抓住它。吳霖芳心裡一陣顫動。「春來居」的一夜,他昏沉裡感覺有一隻手,女人的,由接觸許給他一生的情和欲,但是,那只是在醉裡,他不記得也不想記得,他只知道他知道了。而今他清醒地接過這個女人的手,他衝動得想抱她!
「痛不痛?」他看著她低聲地問。
她搖頭。
「我叫吳霖芳,是──」
「我知道。」
她知道?她為什麼知道?怎麼知道的?吳霖芳努力地看著她,她很白,非常白,身材比一般女人大很多,比江福生還高。頭髮高高梳起,綰著一支象牙的髮簪,眉宇很寬,大眼,鼻翼又豐滿又寬厚,穿著一身素淨的灰長布褂。
「扶我到廊下就好。」
她講得一口官話,又低又柔。吳霖芳的官話講得不好,可是他講得很準,聲調幾乎跟內地人沒有分別,可是有些話他還是不懂,因此他仔細地聽。
「你快走吧!」
這仍然是很無情的嘛!
「我馬上走!」
吳霖芳讓她扶穩柱子,轉身離去。
「你──」
吳霖芳回頭,他發現她眼裡竟然是又怕又慌可又絕對想留他的神情。
「你叫吳霖芳?」
「是的!」
「我姓江,單名一個婉字。」
「晚?」
「婉麗的婉。」
「呵呵,我不懂,我沒有念多少書,不認識太深的字。」
吳霖芳臉紅地笑了。
江婉輕輕地招手要吳霖芳過去。她沾了一點廊外的雨水,在紅磚上寫了一個「婉」字。吳霖芳怔怔地看著她白淨的手,一筆一畫地寫字。
「妳寫字寫得好。」
江婉笑了,她一生裡第一次對別人的稱讚心裡歡喜得怦然跳著。她看著吳霖芳,那一對剛然的眉毛下,眼睛油亮地閃著無比的精神。
「你幾歲了?」
「十八還十九,忘了,記不得了,十四歲阿母過世,十六歲阿爸去了,在你家一年多,十八罷!」
江婉淒淒地又笑了。他不知道自己幾歲呢!
吳霖芳用手沾了雨水,在江婉的婉字快要乾了的痕跡上,描紅似地再寫上一個婉字。
「婉。」
「我會寫了。」
吳霖芳愉快地寫著,一次又一次,他一邊寫著一邊看著江婉,他是難得天真的。
「我見過妳,在曬場上,妳好像嚇了一跳,很怪我--」
「沒有!沒有怪你!」
江婉看著吳霖芳粗壯的臂腕,筋絡浮現得好像山陵河谷。
「我該出去了,讓人看見了不好。」
吳霖芳嚅嚅地退到廊外,想起那一天使他好像突然驚醒了些。
「我爹到鹿港去了。」
「還有別人……」
吳霖芳心裡興奮得想狂奔狂叫,但是他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太貪得無厭了。
「我……我對不住,我是下人。」
江婉不作聲,低頭看著腳尖。她悶咬著下唇。
吳霖芳慌了,他語無倫次地不知道自己說什麼:
「冒犯妳了……對不住……頭家是我恩人……我造次……」
江婉突然摔坐在地上,她嚶嚶地哭了。
吳霖芳連話都說不清了:
「小姐……妳……」
江婉仍然泣不成聲。吳霖芳人本來已經退出好幾步之後,現在他只好又走向前來。
「妳是不是痛?」
江婉抑住聲音,咽著喉嚨說:
「不……不是。」
吳霖芳呆住了。這女人可真是奇怪啊。
「不要走……」
千言萬語終於吐出來。
「陪我說話。」
江婉的頭低垂在胸前。吳霖芳喘了一口氣。
「那妳說嘛,為什麼要哭呢。嗐!」
「說些什麼話呢?」
「說你聽說過我沒有?」
「妳?……沒有啊,妳是頭家的獨生女……」
「嗯……」
「嗯……」
「還有呢?」
「嗯……」
「說呀!」
「說妳還沒出閣。」
「有沒有說為什麼不嫁……嗯……嫁不出去?」
「嗯……嗯……」
「說呀!」
「嗯……」
「說!」
「怪!」
「哈……哈……哈……」
江婉笑得差點仰過去,她笑得吳霖芳手足無措,還有女人這樣大笑的?!
「不要笑那麼大聲音……」
吳霖芳急得幾乎要伸手去摀住江婉的嘴,但是他只敢怔怔地望著她。
江婉止住笑,她柔柔地看著吳霖芳。
「扶我進房裡去。」
吳霖芳傻站在一邊,他一顆心含在嘴裡,擔心說一個字,心就吐出來飛得無影無蹤。
「我……」
「吳霖芳,來!」
江婉伸手給他。「吳霖芳」,「吳霖芳」,這什麼不值的名字為什麼經她一念,意然自己猛抑不住,熱淚盈眶……風雨夜裡,相思林子一聲聲吳霖芳啊,吳霖芳,燈籠傘下,阿爸啊,你的吳霖芳怎麼再見你?
「我……再叫我一次。」
江婉突然看見吳霖芳的淚水豆大的滾落頰旁,她不知道為什麼,但她仍幽幽地叫著:
「吳霖芳,吳霖芳……」
吳霖芳一咬牙,猛站起身,江婉已經盈盈地橫在他懷裡。
江 婉緊摟住吳霖芳的頸項,她用力地緊摟著,二十多年來她的生命裡只有疑惑、未知和無窮的恐懼,一個個提親的生辰八字像一張張不歸的魔帖,她永遠不知八字的主 人是不是個青面獠牙的惡獸,她不受這個黮闇的邀請。為什麼不在太陽底下挑一個健壯可靠的男人,譬如那曬場裡坐在五顏六色的布疋下發楞出神的男人?多少天, 多少月,她把那個人設想成自己未來的終身依託。這是天意吧?他竟然就翻牆而下,竟然就站在自己眼前,竟然就抱著自己。
閨房是個明亮的敞間,窗紙上全是山水幅,繡床是張烏沉香,紗帳斜垂絻著一對金鉤,撲鼻有股蘭香,吳霖芳讓細緻的陳設震住了。
「放我在椅上。」
躺椅上雕著百鳳朝儀,踏凳上是個童子蹶著屁股鼾睡的木雕。
「好胖的娃娃。」
吳霖芳仔細地端詳,忍不住用手去撫摸童子的屁股。
「原來是我爹從台南買來踏腳的,我看了不忍心,就要了來擱著看。」
「你坐。」
「我?我……」
窗戶外頭仍然下著雨,為什麼自己一直沒注意?
「你坐。」
吳霖芳坐下。
「頭家到鹿港去了?」
江婉安慰似地微微笑了。
吳霖芳覺得十分難堪,這種情況下自己還擔心這擔心那是太長不大了。
「我爹去鹿港,要下月才回來,後屋住著一個阿媽,她耳朵重聽,而且,而且……平常我脾氣壞,我不叫誰,誰也不敢進來。」
吳霖芳看著江婉,兩個人面對面坐著,然而眼光卻各自在空中游動著,儘量地避免接觸。
「喂……」吳霖芳突然叫江婉。
「嗯?」
兩個人的眼神撞上了,好像有火星四濺般的剎那。
「妳……妳幾歲了?」
「你猜。」
江婉寬容而甜蜜的笑。
「我?……我不知道怎麼猜……」
「試試看。」
「嗯……二十?……啊,我不懂這個。」
「二十三。」
「二十三?!」
「妳為什麼不嫁呢?」
江婉的黯然只輕輕滑過眼裡,吳霖芳就已經感覺了,他急追上一句:
「我喜歡妳不嫁!」
江婉一反常態地羞了,她望著吳霖芳笑得柔情極了。
「雨停了,你快回去做事,我不是趕你,白天,他們會找你的。」
吳霖芳站起身,雨確實停了。
「晚上吃過晚飯,你就說出去逛夜街……」
「我知道……」
吳霖芳出門,來到牆邊,他回過身看江婉,江婉撐著身看他。他一縱身上了牆,看清了,左右無人,跳下去,身子輕得像貓。他落地站穩,回頭依戀地看著那一堵雨裡漠漠然的院牆一眼,轉身走了。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