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尾隨的父母孩子
受邀去看楊力州導演最新的紀錄片「紅盒子」,我的動作很慢,對許多事總是要慢慢地反應,但這部片卻讓我反應很快。
和妻都想看這部片,於是願就得跟我們去,我跟願做了個行前教育,長度比以前我在海巡署當兵時聽過的短很多,「會有很有趣的布偶哦,這個叫做布袋戲,願願你應該會喜歡」,願有聽沒有懂的說好,尾隨我們出門,不,應該說,我們尾隨出門。
說起「尾隨」,過去我比較常看到幾乎都是社會案件的說法,不過,我這幾年有女兒願後,也發現我才是尾隨的那個人,因為我不敢讓孩子待在自己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所以總是讓她走在前面,或是我們身旁,手更是得一直牽著。
有時候,我手上拿滿了東西,就會拜託願拉我腰際垂下的腰帶,從旁邊看,其實很像她在遛狗。哈哈哈。
作為父母,好像就是會在孩子的路上小心翼翼,深怕他跌倒,當然,跌倒了能自己站起來最好,因為父母不會永遠在身旁,可是每個父母就算不在身旁,其實意志仍舊在身旁,只是孩子不一定看得到而已,始終尾隨在身後,儘管沒有出手相助。
而孩子當然也是在尾隨,複製父母的人生經驗,在不自覺的狀態底下,尾隨了。
我想這是一個好的概念,任何創作者都該試著來對話這概念,因為這是存在每個人心裡的,只要恰當地提點,他就會自然地冒出來。而且每個人就算還不是父母,一定是父母的小孩,甚至,連生命曲線,都極有可能是在尾隨父母,紅盒子有點是在談這樣的故事,只是角色比起我們,巨大了許多。
打開。紅盒子
紅盒子的主角是布袋戲陳錫煌大師,這位87歲的長者,德高望重如他,對布袋戲有極高的熱情和責任感,儘管他的技藝已到世界最高殿堂,但現實環境中人們對於布袋戲不再癡迷甚至逐漸不再熟悉,總讓他十分著急,多年前收了幾位徒弟,但仍擔憂傳承,四處奔走,出國表演分享,試圖挽救布袋戲這逐漸消逝的文化。
另一個他心中始終難解的題目,應該就是巨大的父親身影了。
陳錫煌作為李天祿大師的大兒子,卻因李天祿入贅而無法跟父親姓,就連父親的「亦宛然」戲團後來卻沒有傳給他,而是傳給了二兒子,陳選擇了離開,自創戲團,雖然多年來努力深耕並得到極多敬重,但儘管已經高齡87歲了,卻每每在出場時被介紹為李天祿的大兒子,試想,那會是多麼難堪,且難以超越的巨大包袱哪?
父親儘管已經離世二十多年,不再有人去比較兩人在現場表演上的技巧高低,但因李天祿老師是國寶級的巨人,藝術上的成就留下的身影依舊濃烈高大,陳錫煌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努力想跨越這道比馬里雅納海溝還深的深淵,終究,答案仍未可得。
楊力州導演花了十年的時間,記錄下這段跨越幾十年的父子對話,除了讓人看到將逝去的文化不捨外,最動容的恐怕還是那尾隨父親軌跡的難以跳脫。
這甚至也影響了徒弟,徒弟聊起陳老師要他得叫「師傅」,而不是老師,一開始不知道為什麼,卻在影片的末段有了解答,原來,「師傅」的意思,不單是技藝的教導,而是父親,也難怪代表著宗派傳承的「紅盒子」,到現在仍舊懸而未決,因為那代表著血脈,代表著這一支家族的走向,陳錫煌老師或許還沒想透,或許也無法想透。
因為父親入贅而無法跟父親姓,因此和父親的關係始終是嚴厲而疏離,問陳大師有什麼話要對父親說,他竟沉默不語,思考良久。
然後才冒出一句,「我和父親沒什麼話好說」
再追問,那有什麼要跟兒子說呢?竟也是「沒什麼好說的」
有意思的是,陳錫煌的父親李天祿老師是入贅的,因此大兒子沒有跟自己同姓,而李天祿老師的父親也是入贅,所以李天祿本身也沒有跟父親姓,而是母親的姓,這種種巧合,彷彿把跟上一代的關係也複製到下一代去,這樣的「尾隨」令人有些不捨,卻也讓人會想去思索自己的親子關係,而這部片也因此顯得巨大,不只因對話的是國寶級的人物,而在於對話的是從人類創世紀以來一直在思考的巨大問題。
我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睡前聊天
夜裡睡前聊天,我問願喜歡什麼動物。
她第一句先說「我不喜歡狗」
我驚訝地問「你不喜歡狗噢,那我們家的果果?」
總是顛三倒四的她繼續說,「我喜歡狗、貓、貓頭鷹、門、腳印、叉子、你、你的鬍子、貓頭鷹」
我心想,奇怪了,你每天都叫我要刮鬍子,不准我留鬍子,真是顛三倒四的,而且門和腳印算是動物嗎?更別提叉子,可是又覺得這一連串奇特的聯想充滿詩意,好像我喜歡的波蘭詩人辛波絲卡曾經寫的一首詩「我偏愛」。
突然間,她很興奮,彷彿想到什麼,有感而發,「把拔我跟你說」
「你說」,難得她認真要說,我仔細聽
「我長大後會變你哦」
「哦,是噢,可是我很奇怪耶」
「你其實沒有那麼奇怪」
「哦」我很高興,更該說慶幸,在我女兒眼中我沒那麼奇怪
「我長大後會變跟你一樣」,願繼續興奮說,在黑暗中,她手揮舞著,「會寫一本書」
我聽了感到驚訝,原來在她眼裡,我不是拍片的人,是寫書的人。
「可能會寫很多很多書喔」,她的手在空著比劃著,好像真的有好多好多本書呀。
我安靜地看著天花板,聽到她慢慢傳出勻稱的呼吸聲,想起她剛出生的那一兩個月,我常會拿著鏡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鼻子,深怕她在睡眠中失去了氣息。
在每次看到鏡子上起霧氣時感謝主,並想著被我學會這招的推裡小說到底是哪一本,作者會不會覺得我很白癡。
我想,我尾隨著孩子。
尾隨又不尾隨
我想著,我的工作並不見得是個好工作,我的身份更是許多偶然所造成,我不曾覺得優秀,只感到幸運,更多時候,是覺得慶幸,我這樣子的人在這樣的時代,還能苟活已是萬幸,我不要求也不想,女兒循著我的生命軌跡前進,那有太多不可控的風險呀。
我的孩子,又何必尾隨我呢?
最重要的是,那不見得比較好,更有可能成為沒有必要的負擔,雖然沒什麼特別的,但我總覺得,很像是我正在聽的MILES DAVIS,每次的表演都是即興,若要他重複剛剛發生的曲目”so what”,恐怕他本人也會告訴你那無法做到,而且毫無意義。即興的生命,若單只有複製,會不會讓生命失去了可看性?
但也許就是這種難解的心情,又要模仿,又要超越,才讓我們人類集體的創作,更具感動力,因為那熟悉的部分讓我們願意接受,而那溢出軌道外的奇思妙想,又讓我們往前跳躍進步,我們就在尾隨又不尾隨的狀態裡,來回擺盪,並且前行。
話說回來,我想,我真的好想讀完願寫的所有書噢,不管有幾本,我一定會認真地讀的。
請原諒我這種尾隨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