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複雜又最單純–父親寫給自閉兒的信

「等我長大,你和媽死了,我不能再和你們住在一起的時候,誰會照顧我?因為我長大以後,得住在我自己的房子裡。你覺得我會孤單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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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ixabay

你的問題讓我心裡最脆弱之處發疼,不過,你是冷靜小聲地發問。這些問題傳達的不過是客觀而真誠的好奇,彷彿你問的是火車時刻,或假期的計畫。然而,我很難相信這樣的平靜。

有時天色已經暗了好一段時間,有時太陽還高掛空中。有時家裡除了我們倆和動物,空無一人;有時也充滿活力和歡笑、音樂和交談聲。不論如何,你總得上床睡覺,但每天晚上你仍然覺得沒道理。

不 難了解你的想法。對於一個無法掌握實際時間,只懂得相對時間的人來說,一定很難接受「晚了」、「晚上」、「夜裡」這些詞居然都無情地暗示了上床睡覺這件 事,完全不管夏季的天空燦爛明亮,或冬季的黑暗早已降臨;完全不管客人準備在客廳開派對,或整棟房子有如張大嘴打了一個睏倦的大呵欠。

然 而,就寢時間每次都是和解的時刻。一天在破曉時擁有任何可能性,而這時已經來到了尾聲。大部分的可能性無疾而終,這是我們活著就得承受的失落經驗。通常, 每一日和其他的日子都相似得令人迷惑。這就是日常生活,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太陽升起,風兒吹拂,這天過得不錯,也可能過得不怎麼樣。就連順利和不順的日 子都不容易分辨,像極了其他順利或不順的日子。

平 凡的日子來來去去,過於平靜而千篇一律,我們幾乎沒注意到這些日子,而這些日子也似乎不曾被活過,或彷彿在恍惚之間就過去了──即便如此,我們也得接受。 此外,我們得放下那些只想繼續、拒絕結束、太過美妙、充滿力量與能量,而將笑聲、魔法、喜悅或悲傷、暴力和淚水灑入黑夜的日子。即使是這些日子,我們也不 能緊抓著不放。

就寢時間,我們依靠的是彼此而不是時間,因為我們已經失去時間,時間一去不回了。就寢時間,只剩下身體和親近感帶給我們的確實感受,還有親近感給我們的承諾,承諾一切都能被原諒,明天我們不會孤單。

你 該上床睡覺時,如果媽媽和我在家,你有得選擇時,就會明確指示你想要誰哄你上床。你的選擇絲毫找不出模式,但你從來不猶豫。你的決定堅決果斷,很少有異議 或別的答案可選擇。

一旦你選中媽媽,就這麼定了。就算我想哄你上床,就算媽媽比較想靜靜坐著看新聞,也沒有差別。如果你選的是我,就算我解釋說我還要熬夜 工作,而媽媽其實想跟你窩在一起,你也不覺得有理由改變選擇:

「那不成問題啊,你哄完我,媽媽再過來就好了。」

這天晚上,我有幸受你眷顧。媽媽和維多莉亞擁抱你道晚安,巴德知道加百列穿睡衣代表什麼意義,已經先溜去床腳占位子了。

我們走進房間,用百葉窗把世界隔絕於外,也將這一天和發生的所有事拋到身後。就寢時間,你的臥房就像時間膠囊,不受房屋和日曆束縛,而我們在其中旅行、作夢。不過一切得先找到恰當的位置。

馴 鹿皮得鋪在被單上,而繡著金象的暹羅枕頭得擺在鋪上山羊皮的一般枕頭旁。金絲毯得準備好給你蓋在身上,好讓你身體和羽絨被之間有一層中國的絲膜。床上方的 架子擺了一對佛像、一只海螺、一個閃亮的銀質馬形存錢筒,而架在輪子上的黃銅砲小模型則占了永遠的地盤。每天晚上,這些東西會有其他幾樣寶藏為伴,這次輪 到蛋白石和珠母貝。找這些東西很花時間,況且有些在幾天前被你藏到了地下室,不過我隱約記得我在骯髒的洗衣籃後方看過,結果謝天謝地,就在那裡。

然 後你得選本書。我們幾乎每晚都唸書給你聽,但事前從來不曉得你想聽我們讀哪一本。你對這些事也依循著某種不明的模式,不過也可能只是一時興起。不論如何, 可不能忽略你想繼續聽昨天的故事,那故事昨天只講了開頭,而且是媽媽唸給你聽的。有時,你選書依據的似乎是聲音──《小木偶》應該由媽媽唸,而《海盜女孩 羅妮亞》最好是爸爸唸。

我們好不容易躺了下來,你枕著天鵝絨枕頭,躺在東方絲綢下,而我躺在編織的挪威毯子下,把泰迪熊捲起來墊著頭。我打開書要開始唸,但你立刻打斷我:

「我的愛心筷!」

你指的是你在泰國小餐館和餐廳蒐集的藍、黃、紅、綠塑膠筷。筷子其中一頭有個心形,你應該有四十六支吧。這會兒你得爬下床,確定這些筷子在它們該在的地方──桌上,依顏色分成一堆堆,完全彼此平行,毫不馬虎。筷子沒問題,但你故意移動其中幾支,好把它們精確無誤地放回去,並為此感到心滿意足。你好像想對自己證明,即使是那麼微不足道的混亂,你也能讓它恢復秩序。

你 回到床上,挪到舒服的狀態。這是張普通的單人床,雖然你是孩子,但你的身體需要空間。我們得靠近躺著,但不能靠太近;你想要毯子和羽絨被好好地裹住身體, 又不要裹太緊,如此一來我只好往床邊挪。我唸故事的時候,你想看到書,所以我靠你那一側的手臂得放平,然而手臂擱在我們之間的話,空間就不夠了。最後,我 躺的姿勢是一腳在地上,內側的手彎到胸前,床緣抵著我的背,有點不舒服。你像王子一樣躺在那兒,而我們總算可以盡情地說故事了。

對你而言,童話故事和冒險故事的地位和玩「扮家家酒」一樣──事實上,五花八門的現實在你的想像裡不斷彼此滲透,而這些故事不是你自己想像的產物,因此甚至沒那麼真實。那些編出來的故事就像卡通片一樣,有趣又古怪,也可能刺激又帶點恐怖,不過你知道這些故事不是真的。

此 外,你知道故事裡發生的事不能叫你負責,所以很放心──這些事可以說不是你的錯,而任何事只要不用你擔任因果之鏈中的一部分,對你而言就是解脫。不可否 認,這樣並不能阻止你為了達成你的目的,利用冒險故事中的場景作為依據;你曾經指出,《風中奇緣》裡那些印第安男孩可以自己帶著小刀進森林,那為什麼你總 是要有成年人為伴?然而,在這樣的例子裡,你意識到你的論點沒什麼效力,我們才說了那樣不算,只有在卡通片裡才能那樣,你就放棄了。

你急忙說:「對,我忘了。」不過你其實什麼也沒忘,只是想向我們證明,你知道假裝和真實並不同。

至 於書又是另一回事了。書籍包含了童話故事和冒險故事,書籍也可能描寫火山怎麼形成,或是哪些動物住在世上什麼地方。對你來說,書籍天生就染上了不可靠的污 點,你事前無法知道其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編出來的。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你才無緣無故地討厭讀書?因為你害怕要消化那些你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的資訊?

從這角度來看,書籍和電視相似。你知道的,我們說過他們在新聞裡播的是「真的」,所以你知道新聞是真的,但你看到電影時,會覺得難以理解兩者的差異。電影裡的人畢竟是活人,所以怎麼判斷他們什麼時候是在演戲的演員,什麼時候只是在扮演自己呢?

你在晚間新聞看到戰爭畫面時,可能會說:「又不危險,應該只是在演戲而已。」過了一會兒,你看到泰山走進叢林裡的宮殿,卻又理所當然地問我們能不能去那裡。

我 們最好先開始界定我們唸的書和你看的電影內容,讓你調整到正確的頻率:對於只是編出來的故事,要投入情感;在取得可靠的資訊時,要懂得接納。有時候,故事 發生的地點是可以辨別的「真實」環境,但故事本身卻是編造的,這種情況就很麻煩。你得接受有些東西既是真的,又是虛構的。就如同你會扮成住在城堡裡的國 王,現實中卻是住在房子裡的加百列;我舉這個例子來做比較,而你不情願地接受了:你既是假扮的國王,又是真正的加百列。因為推論的過程中有個邏輯謬誤,所 以你自然會不情願──演戲基本上是假裝的,所以用不著和現實有關。

某 一晚,一個幾乎無法克服的考驗逼得你差點發火。那時我們坐著看一部美國的紀錄片(在定義上,這種類型的電影是真正的事實),畫面中出現紐約的天際線。其中 有雄偉的雙子星大樓,而你已經從可信的新聞節目中,看過無數次雙子星大樓倒塌的鏡頭,因此你毫不懷疑,清楚地知道它們已經不存在了。

換 句話說,雖然我說過我們看的是「真實」事件,電視上卻是騙人的。我簡單判斷,電影應該是九一一事件之前拍攝的,但你覺得我的話像可疑的詭辯,因為時間發展 原本就應該一次發生,但電視上和書上卻背離了這樣的時間順序,而你唯一能依靠的,是你自己主觀經歷的時間。對你而言,你經歷事件的順序,就是事情發生的真 正順序。你很久以前看過那棟建築爆炸、倒塌粉碎,沒人能讓你相信那棟建築物可以突然立起,完整且毫髮無傷。

不過,你自己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我錯了。其實紀錄片只是演戲。

最複雜又最單純–父親寫給自閉兒的信_img_2《孩子,誰來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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