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說我愛妳

落葉知道,在歷經春天的播種,夏天的耕耘,秋天的結實,及冬天的豐收之後,伴隨而來的不是生命凋零,而是新生!落葉會交出完整的自己,化作滋養土壤最珍貴的養分,成為來年新葉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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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年1月, 我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匆忙的趕到醫院。當時,阿嬤肝癌惡化的速度越來越快,肺部的積水也急遽增加,醫生囑咐一定得在阿嬤背後切開個小洞,將肺部的積水引 流出來。固執的阿嬤堅決反對,還不斷強調:「阮身軀絕對瞴要插管喔!阮那是插管,誰要照顧阮後半世人啊?所以阮瞴要插管喔!」

可是當時情形危急,所以由不得她,還是按照醫生說的,做了。

就在我到達病房時,正巧遇到阿嬤埋怨四嬸(負責照顧阿嬤),氣沖沖的說:「就跟妳說過,阮瞴要插管,你攏聽瞴喔?」

四嬸默然的接受責罵,眼神示意要我勸勸阿嬤:「她一向最疼你們,也最聽你們這些孫說的話了,幫忙勸一下…」

我 走到阿嬤病榻前,緊握著阿嬤骨瘦如柴的雙手。一方面除了解釋醫生這樣做的用意之外,另一方面還要安慰老人家:「等你肺部好起來,沒有積水,醫生就會拔掉管 子了。阿公還在等你回家過年咧!你要趕緊好起來啊!你的兒子、媳婦、女兒們,大家都輪流來醫院照顧你,你要配合醫生,這樣才會好得快!你看,大家都這麼孝 順你,都在等你回去。歐巴桑,你喔!實在真好命呢!」我還是習慣性的揶揄了阿嬤一下,她總是說我沒大沒小的…

阿嬤終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好啦!那阮要配合一下…那 講到阮ㄟ兒子、女兒也真的是孝順啦!阮這世人沒什麼大成就,就是這些兒子大家都乖,瞴作壞。認真想起來,阮實在感覺真安慰~還有你啦!好加在嫁到一個好 尪,對你不錯,現在做人媳婦,就要孝順公婆,牽尪教子,好好教育孩子。阮常常叫恁小妹要學你啦!對的人撿一個就好,不要交尬一大堆,瞴效啦!」

阿嬤羸弱的身子,斑白的頭髮,蜷曲著側躺在床上。好強的她,雖然被癌細胞折磨的不成人形,仍然堅持要起身下床,跟大家說說話。

這一天,阿嬤的精神異常的好,跟我聊了好多家裡的事,話題盡是圍繞著這些兒孫們的工作、婚姻等。阿嬤就是這樣,每天關心的就是我們這些兒孫們的幸福,沒有一句是在講自己的病情。我以為,阿嬤的狀況已經被控制住,穩定了。沒想到,這一席話,竟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跟阿嬤的對話…

一週後,阿嬤就因為肝昏迷進入彌留狀態…又撐了幾天,阿嬤辭世,享年八十五歲。

阿嬤一生好強。

她是人家的養女,生活清苦,也沒有念過什麼書,跟著阿公從二十出頭的時候就成了家,生養一群子女,五男三女,加起來總共八個。家境並不寬裕的他們,靠著一路的勤儉打拼來持家,更為了生計,輾轉從南部一路北上,慢慢的,才有能力掙得一棟房子。

雖然有了遮風避雨的房子,但當時也是靠著四處借貸籌措而來,阿嬤為了不讓那高的嚇人的利息壓垮這個得來不易的房子,所以獨自撐起家中經濟的支配權,只要一有收入,就會依序的拿去償還,後來也順利在幾年內就還清貸款,並撫育兒女們成家立業,繁衍下一代的子孫…

阿嬤,在我們的巷弄裡帶小孩是出了名的!因為沒有人像我們家有這麼一大群調皮的孫子…

我 們一群小鬼,加加起來約十來個吧(堂兄弟姊妹加上表姐妹等)!大家都正值小學調皮的階段,每當有人搗蛋惡作劇的時候,阿嬤就會用一種細細的竹子,一個個鞭 打,理由是:「做錯事的,該打,大的沒有帶好小的,更該打!」所以,有時後只要遠遠的看到阿嬤來啊!大家就會來個鳥獸散,分別往各個不同的方向跑,讓阿嬤 氣喘吁吁追不到,只聽到背後一聲聲嘹亮的斥責:「猴孩子,還跑…還跑。」

漸漸的,我們學會團結一致,三不五時就偷偷的把每一個阿嬤會藏「家法」的地方,一一搜出,然後再一把丟掉。阿嬤不解,為什麼家裡的細竹子會經常失蹤?

在那個家暴法觀念並不普及的年代裡,阿嬤深信,打罵才會教出乖小孩的真理!然後,等到傍晚,媽媽下班後,阿嬤會再細數一遍今天發生的事,再交由媽媽處罰一次,這樣阿嬤才會覺得這個媽媽是有在管教小孩的。

我 們家一大群的孫子,通通是阿公阿嬤帶大的小孩。因為白天爸媽都在上班,所以都是給老人家照顧,他們除了要管教我們之外,還要負責料理三餐。阿嬤的廚藝稱不 上精湛,菜色也很一般,但卻是那種吃完還想再吃,會讓人相當懷念的家常味道!而且阿嬤的節省跟創意也可以從菜色中發現,只要這餐吃不完的菜,阿嬤決不會 丟,一定會留到下一餐繼續,變換個方式出場!阿嬤說:「浪費菜,是會被雷公給打死的!」

當然,阿嬤疼愛不是沒有,而是有他們那一輩專屬愛的方式,但絕不是用嘴巴說說,而是流露在生活裡,化為細密綿長的小小行動…

小時候,每回的跌倒受傷,阿嬤雖然還是會語帶責罵,但幫忙抹藥膏的手卻也始終沒停過。偶爾,被媽媽處罰時,阿嬤也總會適時的跳出來,幫忙掩護:「好啦!打夠了!別再打了,孩子會受傷啦…」

在我們家,還有一種除了醫生之外的「救命良藥」~就是起乩問神,喝符水。看似不科學的方式,甚至可以說是迷信,但在阿嬤的觀念裡,那就是一種堅強不可摧毀的信仰力量,她堅信這樣的力量是可以醫治子孫疾病,給人指點迷津方向的。

這,就是阿嬤特有的愛。阿嬤說「:拜拜一定要虔誠,尊敬神明,這樣神明才會保祐大家健康平安。」

印 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我準備考高中的時候,那時候聯考的壓力很大,每天都要挑燈夜戰苦讀。就在大考前一晚,我正準備就寢,阿嬤默默的走到我房間,說了句: 「跟我來。」然後,帶我走到大門口,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阿嬤要做什麼。突然,阿嬤在門口下跪,也拉我一起下跪,阿嬤又說:「等一下,我唸一句,你嘛唸一 句。」

原來,在阿嬤的念念有詞裡,盡是向四方神明祈求我考試平安順利,金榜題名。接著,依照慣例,要我喝下三口她到山上求來的觀音神水,這樣阿嬤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在那個漆黑的大半夜裡,巷弄裡一如往常的寂靜,只有明月依舊光亮。我和阿嬤兩人在微弱的星光下,並肩下跪。雖然,我不很確定我們祖孫的祈求詞語,有沒有驚擾到熟睡中神明的夜半清夢(我心想,也許神明認為這種小事應該求己,而不是求神…)。但我很確定的是,阿嬤身上那一股愛的暖流,已經不斷傳遞到我的身上。

所 有的儀式完成後,阿嬤牽著我的手,起身。當她那一雙乾乾的,粗裂的雙手緊握著我的手時,好像又回到小時候。阿嬤牽著我的手,穿過擁擠的菜市場,她低頭跟我 說:「要牽緊喔!瞴通趴趴走!」那個眼神,那一雙溫暖的雙手,那種信賴感,如同當年一樣,給年幼的我正確的方向跟無比的安心…

曾幾何時,阿嬤的雙手,為了解決生活困頓跟經濟的重擔,給折磨的日漸粗糙;阿嬤的頭髮,也因為操煩著兒孫們的幸福,日漸斑白…她的背,也早已駝得不能再駝了…

隨著兒孫們逐漸成長,大家相繼搬出老房子,而阿公阿嬤兩老,經常獨坐在家中陽台前,一待就是一下午。黃昏暮色中,他們聽著老舊的隨身聽,電台裡的主持人聲嘶力竭,還想趁著最後時間倒數前繼續將產品的好處給說完,伴隨他們的只有那條老狗~小黑。

尤其近幾年,大伯跟父親因病相繼過世,那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讓阿嬤早已模糊的雙眼,流乾眼淚…不知不覺,我的心目中的強者阿嬤,也在這樣不斷流逝的日子裡,日漸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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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其實,我一直很想告訴你,你經常叮囑我的,女人不要太強,所以倔強的個性,一定要改一改,免得日後吃虧。其實,你怎麼會不知道?好強如你,我的師承其來有自,我多麼希望能夠像你一樣,學會勇敢堅毅,在往後面對生命的挑戰和磨難時,不會輕易被打敗。

而 現在,我也有自己的家庭了,我會把你過去教導給我,待人處世要敦厚正直的觀念,教育自己的子女。你知道嗎?你留在我心中那美好的強者阿嬤形象,從來不曾磨 滅,就像當年,你一次次牽起我的手,陪我度過許多的難關。而我也總覺得,你仍然還在家裡,如同往常,像黃昏裡永遠不滅的一盞燈火,靜靜的等待我們回家,
一進門,就會聽到你親切的問候我們「吃飽瞴?」

阿嬤,我們依照你的心願,在你身後,將你和大伯,父親,以及早逝的小姑,一同安放在八里,那個你覺得前面有海,後面有山,有一片溫暖陽光包圍的地方。如同落葉,最終也要回歸到大自然的懷抱裡,讓這一片風光明媚,陪著你和子女一同溫柔長眠。

阿嬤,其實,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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