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一臉倦容，卻還是給了老媽一個滿滿的、露出四顆小門牙的笑。我突然流下眼淚。
寫下一首詞，完成後拿給從事音樂製作的妹妹過目。看完之後，她眼睛紅紅的問：「你在寫錫安喔？」
「很明顯嗎？」我有點不好意思。
「對啊！我看到第一段就哭了，好難過。」
我不希望作品很煽情，所以把詞擱在一邊，想著經過時間淡化情緒，再用較為冷靜的語氣改寫它。這一放，就放了一年多。
第一次提筆，是剛開始陪錫安進入早療體系時。我帶著兒子參加各式各樣的講座。針對發育遲緩的，就叫「慢飛天使」座談會。還有其他因病而生的化名，比如說癲癇變名為「閃電俠」（癲癇起因於腦部異常放電）、魚鱗癬紅皮症叫做「紅孩兒」（長期脫皮全身發紅）、分解性水泡症成為「泡泡龍」（皮膚不斷起水泡而潰爛）等等，用這些卡通代號試圖減輕病名帶來的刺眼。
越去復健室，見證辛苦的孩子，匪夷所思的疾病，我發現自己反而越難抽離。時間並不會淡化情緒，只是因為習慣了眼前的畫面，我漸漸知道如何隱藏自己的情感。
我記得，起初最擔心在復健室碰到「抖個不停的女孩」。她約略十二、三歲，兩手一邊一支鐵拐杖，穿著《阿甘正傳》裡從腳一路延伸到大腿的矯正鞋，背上套著矯正架。女孩從脖子以下至腳底全被金屬包圍，雙腳抖個不停地學走路。
醫院的空間狹長，我很怕推著娃娃車在擦肩而過時，會撞到女孩。再加上她抖得厲害，金屬摩擦，吱嘎作響，走路歪歪扭扭，隨時可能跌倒。我到後來都停下腳步，等她走過才繼續往前。
女孩的媽媽隨侍在旁卻不伸手扶她，只跟著孩子慢慢移動；唯有在女孩抖到身體側彎快跌倒了，她才緊緊抱住女兒，輕聲說：「穩住！自己要穩住！」
女孩邊抖邊喘邊回答：「媽媽我有啊……」
我會刻意避開那些只是來逛逛復健室的阿姨姑婆和親友們。從他們的鞋就可以辨別他們的身分，因為跟著孩子跪在地上做練習的，不會穿漂亮或體面一點的鞋來，更不可能穿高跟鞋。進復健教室，大人小孩都得脫鞋，連老師們都只穿拖鞋；大大小小的鞋子全堆在門口，不免被人踐踏、被娃娃車輾過，穿好鞋的，不是沒有陪小孩復健的經驗，就是純為訪客。
這些好心偶爾好奇的訪客，喜愛睜大眼睛東張西望。即使坐在我們身邊，我也盡量迴避他們的目光，不讓任何攀談的機會發生。因為有太多次，婆婆媽媽們會看著錫安說好可愛！幾歲了？不出五句話，下一句就要問：「他為什麼需要復健？」
剛開始我還一五一十的回答，直到那天居然有人接話：「啊？你兒子到底是生什麼病？看起來還不錯啊！怎麼這麼大了還不會走？」
某位頭髮染得紅紅的時髦阿嬤正在等媳婦和孫子下課，看著我蹲在地上幫錫安穿矯正鞋，硬是要聊個幾句。
我頓時萬箭穿心，只能無奈的回應：「會走就不用來復健了！」我不願說出口的是，請問你孫子得的又是什麼病呢？他為什麼也要來復健？
在大庭廣眾之下教訓孩子的家長，也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可以體會不停碎碎念的父母，因為自己很多時候也一樣，又跪又蹲的陪公子，要是他不配合，我累了也會責備幾句。但有些父母無視旁人在場就大聲謾罵，膽小的錫安常被突然爆發的高分貝嚇到，我趕緊把他帶開。心想，噪音干擾也就罷了，難道你不擔心自己的孩子自尊受傷嗎？
所以每當我看到「憂鬱男孩」的爸爸，心裡都會暖暖的。「憂鬱男孩」總是躺著，吊高雙腳練習腳力。他長手長腳，卻都是由爸爸揹上揹下。如果他能夠正常站立、行走，我目測，他的身高已經快到爸爸的肩膀了。
男孩的雙腳被吊在器材上，細細軟軟的，不結實。他必須自己用力，盡量將雙腳往上舉，與身體形成九十度，那是復健師的要求。他常是舉到四十五度就沒力氣了，腳似乎不是他的，拒聽他的指揮；再怎麼用力，雙腿也只給點面子，稍微抬高一點點又隨即垮下來。
男孩總是一臉憂鬱，哀哀的哭。哀求著爸爸我不行，爸爸我腳痛，爸爸我好累……
爸爸也總是耐心回答，沒關係，再一下就好了；沒關係，再舉高一點點就好了；沒關係，我們快回家了……他邊說，還邊按摩著男孩的雙腿。
我從來沒見過男孩的媽媽陪他復健，也從來不知道一位父親可以這麼溫柔。
等到我再想起這首短短的詞，是遇見「紅孩兒妹妹」的午後。剛下課，我正在替兒子解開矯正鞋，「來，看老師這裡，笑一下嘛！」
熟悉的聲音讓我轉過頭去。那是錫安的實習老師，正在為某個學生拍照。
實習老師有著甜甜的笑容，傻大姐般隨和的個性；每次看到錫安總說好想咬你一口喔！弟弟不要睡覺囉！我們來運動！幾個月的實習期間，錫安是她的研究對象，我與她配合得很愉快。
我看見一個被火紋身的小女孩，不是皮膚而是真皮層顯露於外。整張臉紅通通的，眉毛稀疏；只有那雙眼睛，黑黑亮亮的很有精神。然而臉皮腫得太厲害，彷彿戴著一副紅色面具，她的眼睛陷在臉裡，眼中光彩一閃即逝。
她不笑，實習老師繼續鼓勵她，笑嘛！你笑很漂亮喔！其他的實習老師也一起唱和：「妹妹笑很可愛喔！」
女孩終於勉強拉開嘴角，怯怯的，皮笑肉不笑。相機「喀嚓」一聲，捕捉下那連哄帶騙、難能可貴的一刻。
實習老師經過我們，認出錫安來，蹲下來跟他玩玩。我問：「那個妹妹也是你的學生嗎？」
「是啊！」她邊答邊躲錫安，因為他胖胖的手正要去抓她鼻梁上的眼鏡。
「她是顏面燒傷嗎？」我心疼的問。
「不是，那是魚鱗癬。她全身都這樣紅紅的，因為一直在脫皮。」
我聽過魚鱗癬，醫院的講座提過。患者脫皮的速度太快，正常的皮膚來不及長出來，以致全身體無完膚。我又問：「照相，是為了心理建設嗎？」
「不是啦！我實習結束前，想要把學生都照下來做紀念而已。我可以照錫安嗎？」她逗著錫安玩。
我知道自己有點多事，可是還是忍不住要說：「她好像不喜歡照相吧？」
「不會啊！她到後來有笑啊！她才六歲，應該不會想這麼多。」實習老師一臉「媽媽你太多慮」的表情。
不愧是傻大姐，她沒有惡意，只是神經粗了一點。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披上白袍，前途光明美好，她怎麼看得出來女孩的勉強和無奈？我不再說話，讓她為錫安照了一張相。
離開醫院，推著娃娃車往停車場的路上，我一直想著女孩的笑容。我記得自己六歲的時候，一定要媽媽幫我綁好辮子才出門。六歲的時候，我最喜歡那雙前面有蝴蝶結的粉紅鞋。我忘記許許多多六歲的事，但我記得，六歲的我知道美是什麼。
六十秒的紅燈，落葉在風中狂舞。我彎腰幫娃娃車裡的錫安蓋好被子。做完整整一小時的復健課程，他累到攤平在車上，想睡覺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細的線。看到我把頭探進娃娃車裡，他開心的咧嘴笑了。
兒子一臉倦容，卻還是給了老媽一個滿滿的、露出四顆小門牙的笑。我突然流下眼淚。
綠燈亮了，我推著娃娃車快步往前，不曉得自己在哭什麼。每天往返於太多他人和自己的悲傷，原以為心早就麻木了，誰知道累積在胸口的鬱悶就這麼不受控制地宣洩出來。
還好那天風大，我腳步又快。淚，一下子就乾了。
天使你慢慢飛
頭不回，飛過黑夜的曠野
不去管，逆風往前的辛艱
天使你慢慢飛
這一路，是不是有點漫長
往天堂，那個遙遠的方向
我看你一臉辛苦的模樣
想勸你休息一下
你對我笑，安慰我不捨的心房
彎彎的眉，舒緩我疼惜的眼光
即使前頭的路總是令人失望
你慢慢飛，費勁又吃力
因為相信那遙不可及的夢想
天使你慢慢飛
一切苦難總該有報償
天使你不用慌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即使我明白
人間或許不是我們歡樂的所場
也沒有人保證我們一定到天上
但是天使你知道嗎？
你就是我的天堂
有你這世間就是最美的地方
《30年的準備，只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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