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的抉擇(1)

從廚房的櫥櫃就能看出我們現在的生活有多大的不同:架上的一邊豎著幾盒穀片、果醬、一個餅乾桶,另一邊則是幾盒紗布、針筒、手套、繃帶和一個收集針頭用的盒子。我每次打開櫥櫃的門,就會怕自己再也不能從我中斷的地方重新開始。我想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讓一切事物回歸原狀,生活簡單,我也信心滿滿。然而現在,藥物和醫療設備與餅乾和烤豆子一起擠進廚房櫥櫃的空間裡。漢娜的身體太虛弱,她無法進食,也不能走路,這種情況可能會持續好幾個月。一座輪椅擺在前門,漢娜的管灌食品儲存在一個一呎長的金屬盒裡,早、晚都要透過鼻胃管餵食。她也需要持續氧氣的供應,而每兩個小時,我都會將液態藥物注入中央靜脈導管或鼻胃管:卡托普利(captopril)用來控制血壓,樂泄錠(furosemide)則幫她排除多餘的體液,地高辛(digoxin)是為了加強心跳,雷尼替丁(ranitidine)則是防止胃潰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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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ixabay

中央靜脈導管直通漢娜的心臟,因此保持乾淨十分重要。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任何感染都會讓她致命,所以我每天必須非常謹慎將管子「沖洗」一遍,其中還包括清理從漢娜胸腔伸出來的主要管線所分出來的三根小管子,它們的尾端都有一個可以直接接上注射器的蓋子,我要花四十五分鐘才能完成清理程序。

儘管受過護理訓練,我在回家的頭幾個星期,絲毫沒有心理準備,這太瑣碎,許多意想不到的細節讓我不知所措,光是帶著漢娜上下樓梯回到床上,就非常吃力,我不僅要抱她,還有一個很重的氧氣筒。所以我得先拿掉氧氣筒,盡快搬動她,否則她很快就會缺氧。等到把她放在沙發上或放回床上,我再跑回去拿氧氣筒接上,盡可能減少她的不舒適。

每個小動作都有極大的意義。比方說,太頻繁撕除保護漢娜鼻胃管的膠帶,她的皮膚會破皮、紅腫發炎,因此她痛恨膠帶的程度,和我討厭幫她撕膠帶的程度是一樣的。漢娜一邊哭,我一邊盡量親柔地除去她臉頰紅腫斑點上的膠帶,但無論多麼細心,她還是免不了會痛。

現在我不僅要照顧漢娜,還得考慮到歐利和露西。當我一心想從醫院病房搬回家時,完全沒料到這些重要的細節。比方說,像帶歐利和露西上托兒所,或是帶他們到公園走走這麼簡單的事我都辦不到,因為我不能留下漢娜一個人。我知道他們有多興奮看到我回家,但我內心充滿虧欠感,再一次覺得自己徹底失敗。

安德魯也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但是漢娜住院期間他請了太多的假,現在挪不出任何空檔。要洗的東西慢慢堆積如山,成堆的髒衣服一吋吋疊高。有時我打開冰箱門,才發現冰箱幾乎空了,我趕緊列出一張購物清單,打電話給安德魯。

「你得早十分鐘下班,到超級市場停一下。」我告訴他,避免在語氣中透露出我的驚慌。

他不知道,我每天一到五點半就開始倒數計時,幾乎不敢呼吸,直到他踏進家門的那一刻為止。我一看到安德魯的臉,就放鬆下來,覺得想哭,我知道現在起,有他可以照顧歐利和露西,我只要把注意力放在漢娜身上就好。我帶漢娜上床睡覺,而他可以餵其他孩子吃飯,或在他們上床睡覺前幫他們洗澡、整理家務或為我們煮飯。


就算歐利和露西睡著了,我也幾乎看不到安德魯。終於把漢娜哄睡後,我自己也會精疲力竭的倒在地板的床墊上,趁她下次用藥之前小憩一會兒。對安德魯和我來說,這些日子都很難熬,但我們知道,想維護這個家,我們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回家的最初幾個星期,我沒有洗頭洗澡、沒有照鏡子燙衣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完成這個最艱鉅的挑戰。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幾乎沒怎麼睡覺,只要一躺下,就會激動得難以放鬆。好不容易昏睡過去,馬上又會醒來,發現屋裡一片寂靜。我覺得有東西在啃蝕我的胃,有時我會找安德魯為我留下的東西吃。但當我坐下想試著吃一點時,我傾聽寂靜,充滿恐懼,我怕鬧鐘下一次響的時候起不了床。

就算我開始發現自己應付不來,但又覺得羞愧而不願意承認。我覺得自己無法勝任這些我不得不做的事。漢娜回家兩個星期後,我終於打電話給烏斯特的急診室。

「我需要協助,」我在電話中祈求,「我需要有人到我家裡。」

「我很抱歉,我們不能派人出去。」一個聲音說,「妳要先預約,我們才能協助妳。」

「但我等不了那麼久,我現在就需要幫助,今天。」

「我很抱歉,但是我們真的沒辦法為妳做什麼。」

我知道我必須非常堅定,讓這個人聽我說,否則我會溺斃。

「要是你現在不派人過來,我就會把我女兒帶去找你。」我穩住我的聲音說,「我應付不了這一切了。」

一小時內,我的家醫科醫生、一名社工人員和兩名護士抵達我家,每天早晚安排一名輔助護理的護士到家裡一個小時。他們不能單獨照顧漢娜,因為他們沒有受過中央靜脈導管的護理訓練,但起碼他們來的時候,我能做一些別的事情。這起碼是個開始,當我的力氣逐漸耗盡,我還在試圖否認發生的一切。幾個星期的時間,一切終於跌落谷底,我才覺悟除非我自己改變,否則處境不會好轉。

事情發生在某一天早上,我決定帶歐利和露西去糖果店。我們那一陣子都沒有出門,我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特別要這麼做。也許是我太渴望為他們做一些平常會做的小事,也許是我想證明生活可以再回到過去─去公園散步、餵鴨子、上托兒所、用手指塗鴉─一切都從我的掌握中溜逝,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一根小小稻草。

我告訴孩子們我們要做什麼,歐利興致勃勃地計畫他想買哪些糖果。兩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準備好離開家,我打開前門,漢娜和歐利共乘一輛娃娃車,露西則揹在我的身上。漢娜的管灌食品夾在娃娃車上,一瓶小型氧氣筒塞在椅座下面的吊架上。為了防止漢娜突然惡化,我攜帶高地辛、樂泄錠和用來止痛的可待因(codeine);萬一她忽然呼吸困難或失去血色,我也隨時準備打急救電話。漢娜的心臟任何時候都可能會衰竭。

我們家位於一條死巷子盡頭,走出去沒多久就接到人行道。我輕鬆的把娃娃車推上人行道,越過馬路,再利用車子向後傾的支撐力推上對面的人行道。「啊!」漢娜大叫,她的餵食管被扯到,我聽到氧氣筒撞在人行道上的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停下來察看她的狀況。

「沒事,漢娜,」我安撫她,「我們現在要去糖果店,一下就到了。」

「我不要吃糖果,」她哭道,「我要回家。」

「不要,媽咪,」歐利也哭著說,「我要去糖果店。」

我朝漢娜彎下身。

「我們很快就到了,買完糖果馬上回家。我說了算數。」

我繼續前行,漢娜沒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是要去糖果店,去為孩子們買一些糖和其他東西,這麼做沒錯。我們一步一步朝糖果店前進。

繞過兩個街角,走到大街上,每一分鐘都格外漫長。穿越四條小馬路,上人行道四次,又下人行道四次。我每一次都盡量小心輕推嬰兒車,但每一次的動作都讓漢娜痛到想回家。

「就快到了,」我一直說,「就離糖果店不遠了,買完我們就回家。」

行人來來往往,我希望有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某個我們認識的人,任何願意幫助我們的人。但沒有人來,我繼續推著車子,直到我們終於抵達斜坡的頂端,再來就是通往甜點店的下坡路,我站在那裡俯瞰著糖果店。

「我累了,媽咪,」漢娜抽噎著說,「我要回家。」

我打量著那家店。要過去的話,得再穿越一條大馬路。我看得見店裡的人出出進進,店門闔上又打開。每個人都拎著袋子離去,媽媽帶著孩子,孩子手裡抓著五顏六色的糖果紙。我一定要過去,我要證明給自己看,我們還是能像我眼前看見的人們一樣生活。我們的世界和他們並沒有太大差別,不是嗎?我能把孩子留在這裡,跑去店裡嗎?不行。我能請某人幫我看著漢娜,只帶歐利和露西去店裡嗎?當然不行。糖果店近在咫尺,但它也在撒哈拉沙漠的另一頭。

「拜託,媽咪,」漢娜啜泣,「帶我回家。」

「不要!」歐利對她大喊,「我們要去糖果店。」

「拜託,媽咪,」漢娜發出尖銳的叫聲,「我想要回家。」

我彎下身親親她,當我看到她淚濕的臉頰,我的內心忽然被現實撼動。我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我非這麼做不可?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肯接受我們的生活已經改變的事實?我一直在拿過去生活的副本貼在新的生活上,這對我們大家都沒什麼好處。一切都改變了,我必須接受事實。

我必須放棄做一個完美的母親與妻子的自我期許與「標準」,必須放棄提供孩子完美的教養。事情必須改變,我得去探索如何能讓最好的事情發生。我們過去的生活是一層我們蛻下的皮,我們必須創造一個新的開始。

我將娃娃車掉頭往回家的路上推,想起客廳咖啡桌上被顏料濺到的污漬。我們戰勝了所有的挑戰,我們也完全嚐到喜樂的滋味。我必須讓自己、漢娜、歐利和露西在我們共有的時間裡一同經驗這一切。

漢娜的抉擇(1)_img_2 《漢娜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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