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第五十章

錢是聽說先後已經收了兩百兩銀子,不光是染工錢,而且是布料在內的貨款。因此,家裡堆積如山的白布,不再是染一疋可以賺多少錢的希望,而是無論染了多少、染得多好都是別人的絕望。 白紙黑字冷冷地寫著:「次年七月交貨,逾期滯交,每三日為一期,每一期罰扣五銀元。特此為記。福生染坊江福生。」

源~第五十章_img_1
圖片來源/Pixabay

江婉一日一日隆起的肚子,就像她心中淤積的怨氣。

吳霖芳和吳庭蔭寸步不敢離開,連席孚洛也瘦得面色如土。一家人日夜不休地,在染房裡氣味嗆人的煙煙霧霧裡進出,一盞油燈從天明點到天明,直到油盡蕊心為止。

剛一入夏,石圍牆不知為什麼出奇的悶熱,平時太陽落山總有一股涼風順著溪谷游過,這一季卻早晚如一地熱得人汗如水注。 江婉臨盆的日子雖然還有一些時候,但是,她的肚子已經使她步步艱辛了。然而,她仍然要撐著肚子在熱氣騰騰的染桶邊上監督著:

「差不多……就是這樣有一點點起泡……」

月春搶著替江婉試,但是,江婉卻攔著她:

「……妳去看看火是不是還旺著……」

油燈裡,吳霖芳只見江婉撐著腰站在那裡,汗已經濕了她渾身上下,他和吳庭蔭輪流待在她身邊,但是兩個人卻都熬不久,吳霖芳汗出多了只覺自己兩眼茫茫,腿雖然挺著,身子常常前後晃,好像牙關一鬆,人就栽在地上了。吳庭蔭陪著的時候,江婉卻左也不准,右也不准。

「不要靠過來,這氣味不好……」

吳庭蔭要學她用舌頭嘗染料,她又說:

「咄!走!走!好吃啊?」

「娘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我習慣了,你嘗也是白嘗!」

有一會吳庭蔭偷偷地舐了一口,江婉破口大罵,立刻要他潄口。

染桶入夜之後仍然不休,隔幾個時辰,江婉就爬起來去看看。夏天裡陰陰暗暗的深夜,幾隻桶裡仍冒著煙,一盞油燈黯淡的光裡,江婉唯恐吵醒了吳霖芳父子,一個人悄悄地下了床。

突然她發現染桶旁有人站著──月春正一口一口地嘗著染料!

「月春!」

月春一回身嚇得一口藍染汁嚥進口裡!她不住地咳嗽,兩眼發直,說不出話來了。

「吐!吐!」

江婉猛拍著月春的背,一面讓月春彎下腰去!


「喝一口這個!」

月春喝了一大口,醋!她正要吐,江婉一拍她的背,她竟然嚥了進去。難過的感覺到了肚裡翻騰了一下,月春哇地一聲把肚裡所有的東西全吐了出來。淚水和鼻涕滿面的蹲著;月春感覺江婉正為自己搓著後背。

「好些了沒有?」

月春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傻瓜,這麼急著想學會嗎?染坊又催妳回去了?」

「不是……不……不是!」

月春急得哭了:「我不是……」

「我知道……」

江婉替她拭著淚水,她卻哭得更傷心了。

「我只是……只是想替妳……」

江婉摟摟月春,她低低地說:

「沒有多少了,完了就好了。」

月春後來就懂了。

江婉先是咳嗽,接著腿和腳踝水腫,過了不久,所有關節處都開始腫。吳霖芳急了,立刻要找郎中,江婉卻攔著:「別讓人家看笑話,誰家女人懷小孩不會有點腫?」吳霖芳半信半疑地看著江婉蒼白裡有點腫胖的臉。 月春和吳庭蔭都看得傻了,懷小孩嗎?他們忙著把最後一疋布送染,再過一次染,所有的「貨」就算交清了。席孚洛摘來最後一批藍花,他把吳庭蔭帶到一旁去嘀咕半天之後,她就走了。

「庭蔭,席孚洛做什麼?」

「她說累了,回山裡休息幾天!」

江婉笑了,她撐起看著走遠了的席孚洛。

七 月炎夏,天剛黑不久,江婉看過最後一桶染料,她躺在床上片刻,開始叫痛。接生婆還沒有到,羊水已經出了,她一直咬著牙,陪伴在身邊的只有月春。接生婆來到 的時候,孩子已經呱呱落地,吳霖芳和吳庭蔭進到房裡,只見江婉已經虛昏過去。吳霖芳抱過孩子,看著他皺成一團的小雞雞,他已經混亂得不知道什麼叫高興了, 這是不是一個新的苦難?新的折磨?不然孩子為什麼啼哭不休呢? 已入中年的吳霖芳,用他粗大的胳膊搖著孩子:

「不哭,不哭,吳庭昭,不要吵醒了你受夠了罪的苦命娘……」

吳庭蔭跪在床前低低地叫著:「娘!娘!是弟弟!」

江婉神智不清裡,不曉得聽見了沒有,她嘴裡竟滿含著笑意。 當夜,江婉一直沒有醒,第二天中午起她開始發熱,下體出血,出膿,郎中來煎了兩副藥之後,夜裡似乎燒退了,但是天還沒有亮,卻又開始發冷,……兩天兩夜沒 有闔眼的吳霖芳、吳庭蔭、月春一直守在床邊。庄裡陸陸續續來了些人照料他們的吃喝,但是他們既沒有吃,也沒有喝,就一直等到了天亮。太陽光照進了染房,照 得一地藍藍綠綠的斑斕。


「熱……」江婉突然說起話來。

三個人大喜,月春飛奔到後院打來一盆冷水,吳庭蔭一旁用扇子搧著:「娘……娘……涼了沒有……」

中午,三個人正鬆了一口氣,想燒點水喝的時候,吳霖芳一回頭忽然發現江婉身上的水腫全消了,臉也回復得和平常一樣。吳霖芳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黃布、紅布之間走出來的江婉。她笑著,又好像沒有笑著。但是她已經從那個煉獄的染房裡永遠走出來了。

「娘!娘!娘──」

頭 一個嚎啕出聲的是月春!她抱著江婉搖撼著。天一黑,席孚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後院裡,前面的人一不留意,她放起一把火,把染房燒得火光燭天,一邊燒著, 她一邊唱著山地話的歌,兩個工人攔也攔不住,看見鬼了似地逃得無影無蹤。而席孚洛就一直舞著,一邊把剩下的一點藍花扔進火裡去了。

幾天之後,福生染坊差人來接月春回去,一見月春披麻帶孝地如喪考妣,連忙去扯她的喪服,月春又哭又鬧地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把鐵耙見人就砍。來人忿忿地走了,臨走了還說:「過幾天帶官差來綑回去!」

這一天是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八日,過了幾天,英國兵船伏來機二十八號艦長士密斯和中國水師提督關天培已經在中國領海上開砲打了起來,鴉片戰爭就從這一天起開始了。

源~第五十章_img_2 《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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