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苟臨走答應明天一早來幫著開井。
黃昏的時分，山那一邊捲起滿天的火燒雲，吳霖芳一個人坐在屋子外面，天色就在眼前一分一分地暗下去。硫磺的味道慢慢地由難受的刺鼻變成一種濃重強烈的興奮感覺，那一瞬間火焰爆起的景象又在吳霖芳心裡升起。
江婉不敢生火，端出剩下的冷米飯和一小盤醃製的鹿脯，勉強地填飽了肚子。吳霖芳看著她自己收拾碗筷，然後打著冷水洗滌，洗完了之後，她轉身問：「我給你打水洗腳。」
吳霖芳心裡有些恍然，仍然悶聲不響地坐著。
江婉端著木盆靜靜地打滿了水。吳霖芳望著窗外整個山野已經只留下一片漆黑，原來那一天的紅霞早就去得無影無蹤。
燒啊，大火。
吳 霖芳想著小的時候，廣東家裡過上元節的燈籠。提著那個花紅葉綠的荷花，興奮的原因都只為了自己有了一個自己的光亮。偶爾翻了燭，燈籠一把火燒了乾淨，幾個 孩子就湊在一起看那一團比誰的都亮的火，看得羨慕，就恨不得自己的也燒了，多事的孩子就找了些枯枝乾柴一邊添著，一邊蹲著看，手邊上那一盞小燈籠就連看一 看的興致也沒有了。略有些冷意的正月天，一片黑暗的田野裡，火光照得每一個人都溫熱的，好像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那裡面是不是真有些意思呢？ 白天誰也想不起火有多要緊，到了夜裡就都明白了。
「阿婉。」
「嗯？」
「坐到這裡來。」
江婉摸到身邊之後，吳霖芳起來扶她坐下。
「白天讓邱苟嚇著了沒有？」
「……」
「嗯？」
「嚇死了。」
「呵呵……」
「明天要把它填上了吧？」
「嗯。」
吳霖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其實……其實應該是有用的東西……」
隱約地看得見沒有說話的江婉臉上一陣猶豫。吳霖芳回轉頭，夜色雖然已經深降，但是那一股磺臭味仍然濃烈不散，他清楚地感覺自己的激動。
「點燈總是用途罷？！何況據說治跌打損傷還很有點效。」吳霖芳繼續地說。
「……怕人的……」
「嗯？！」
江婉低下頭不再說話。
囁囁嚅嚅之間，吳霖芳突然升起微微的慍怒，開疆拓土的吳沙壯士，可是這樣地龜縮著守在山裡的小竹寮一生一世做小兒女模樣？！
「唉！怎麼樣就說嘛！」吳霖芳猛擊了窗櫺一下！響聲嚇得江婉一震，她輕輕地說：
「……沒有嘛……」
她端起吳霖芳洗罷手腳的木盆，慢慢地出門去倒水。
吳 霖芳恨恨地緊捏拳頭，他心裡悶漲了一腔莫名所以的東西，使他覺得縱令爬上山頭奔向天上的月亮去也驅散不掉。他想起老吳端告訴他的金砂的事，如果一條溪裡盡 是金砂，又如何？「女兒紅」、鹿鞭、鴉片，就是出息了嗎？唉！該怎麼辦他實在一點也不知道，可是那愈想愈不能散發；愈想愈衝撞不息的感覺，使他暴躁地猛站 起來在屋裡大步地踱著。這時候他想念起織草鞋的老頭了。 踱到門口，江婉正好進來，夜色裡的微光下，吳霖芳瞥見江婉眼角有些餘紅。
「早點睡了，霖芳。」江婉柔柔的聲音裡略帶沙啞。
吳霖芳不作聲，望了望門外的樹影，他的怒意猛浸在一股冷冷的夜裡。他回頭看江婉默默地放下一頭烏黑的長髮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著，眼神裡竟有些怯生生的卑微。
「阿婉，不生我的氣。」吳霖芳走近江婉，攬住她的肩。
「我少讀書，不懂事道……」
江婉咬牙在吳霖芳懷裡連連搖頭，眼淚漣漣而下：
「不是……不是……」
江婉難忍了，她淒淒地泣出聲音。
「妳不要難過，不要難過……」
荒蕪的山林猛然化成無垠無涯的敵意，奔逃的絕望和無助瞬間迎面兜來，江婉彷彿又從那風吹得噗噗飄動的彩布裡走出，福生染坊卻在咫尺天涯了。
「我不怕……霖芳，我不怕……」
吳霖芳笑著拍拍江婉的肩：
「不怕，不怕，阿婉有吳霖芳在。」
夫婦兩個人就這樣緊緊摟在一起，陣陣的風裡帶著仍然撲鼻的磺臭，貓頭鳥咕咕的啼聲突兀地一聲接一聲傳進耳內。
「等妳生下孩子，我們帶著孩子去見阿爸。」
江婉抬頭看吳霖芳。
「他不認我們沒有關係，我們不能一輩子躲在山裡不去認他，紫禁城裡的皇帝也有太上皇。」
江婉笑了，不知道為什麼這竟是這麼久以來她頭一次心頭如釋重負。
「明天我就跟邱苟把那個坑填了，妳安安心心的少掛記，就可以生一個白胖的小壯丁，我們帶他到吞霄去看大船，給他買一套紙筆墨硯，讓妳教他念書識字，將來大了考個狀元公……呵呵呵……狀元公騎白馬……怎麼唱？怎麼唱？狀元公騎白馬……呃呵呃呵呵呵……」
吳霖芳說著說著他自己樂得眼角都潤濕起來了。
《源》
相關搜尋「 九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