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第七章

從 此之後,哭,對吳霖芳好像一下變得很遠了,他後來想起這件事,老覺得這個改變一定有一個時辰,譬如說子時他還害怕還會哭,但是一過了丑時,他就突然不懂得 這天下有什麼事好害怕,有什麼事好哭的?當然沒有這種界限的,他自己也明白。可是他很清楚地記得,他怕很多東西,怕得要命。小時候,他從墳地走過,看見小 路邊有個黃釉罈子,上面停著一隻烏鶖,烏鶖看著他,既不怕也不飛,他用手去趕牠,牠噗噗飛起來一下,又停到罈子上站著,他看著那一對小而圓的眼珠覺得討厭 透了,隨手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扔過去,烏鶖拍拍翅膀驚飛起來,石頭砸在罈子上,立刻把罈子砸得破成好幾塊,他看得清清楚楚裡面全是黃白顏色的粉末。回家, 他跟鄰居一個比他大一點的女孩說起這件事,女孩伸著舌頭說你完了,那是骨灰罈子,夜裡陰魂會找你索命的!

源~第七章_img_1
圖片來源/Pixabay

他 一聽嚇傻在一邊,但是女孩又好心地告訴他,這陰魂深夜出來,專掐人脖子,因為脖子是陽世人最弱的地方,因此只要夜裡睡覺的時候,提防不要露出脖子來,陰魂 看不見脖子,自然就能保全性命了。從此以後,他再熱的天睡覺也要用被子蓋住脖子,不然睡不著。他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他怕的樣子,可是,怎麼也感覺不到那種 「怕」了。

吳 霖芳每天仍然晨出晚歸地挑著木花木屑到吞霄去賣,他原來蛋圓的臉開始有了稜角,胳膊黝黑而有力,肩膀變得豐厚而結實,個子也突然像一棵小樹一樣;日日夜夜 地在長高。他在吞霄認識很多人,每天他把木花擔子寄在織草鞋的老頭那裡,他去幫人拉米,收甘蔗,過了正午他就到老頭那兒挑木花去沿街叫賣,腳底一雙草鞋他 可以踏遍整個吞霄二堡。晚上他挑著空籮筐,買了藥回家,山路仍然漆黑,他連燈籠也不用點就大步飛奔著。偶爾也下雨,但是他也只不過採一張荷葉子遮頭,暗罵 一聲回去又要洗辮子了,繼續快步朝家裡趕。

十 五歲那年,吳霖芳的阿母終於嚥氣了,女人那一陣常說心不舒服,常常好像一下從很高的地方掉下來一樣,吃了幾帖補藥,就比較少再犯,有一天女人跟木匠坐著, 女人看著外頭突然很感慨地說,眼看外面那片番薯田荒了,如今既然身子好了一點,抽個時候想去整理一下。木匠半天不說話,好久才吐了一句,他在家裡反正沒有 事做,他去整理好了。女人聽了一直很歡喜,他不停地說著:「其實拿鋤頭做做田是好事。」

木 匠心裡當然知道女人心裡歡喜的是什麼,她大概想了不知道有多久了,只不過不說而已。女人興奮得要出去看看,木匠去找一件衣服要女人披,才一轉身就聽女人叫 著:「一隻鳥!一隻鳥!飛過去了!」木匠探頭看窗外卻是什麼也沒看見。連忙追出去看,可是除了一片藍天浮雲之外,什麼也沒有,木匠回到屋裡說:「沒有嘛, 什麼也沒有嘛!」

沒有人應聲。

女人坐在靠窗戶的一張椅子,身子側在窗戶上看看窗外,午後的太陽透過窗櫺斜了一道光在女人頭髮上,有一點風吹得髮絲飄飄地。女人睜著眼好像還是看見那隻鳥的樣子,可是她就這麼過去了。


如果家境好一點,應該要把棺柩運回廣東去,可是木匠拂拂手說:「我和霖芳都在這裡,她一個人回去做什麼?」

父子兩個人都看起來很能節哀,沒有大悲大痛的,木匠只是老了許多的樣子,耳際幾根亂髮好像突然地白了。坐在靈前很自然地搖著扇子,成天也不說一句話。附近 有些鄰人來探望,當然要說些安慰話,木匠卻只是輕輕地朝屋外揮著扇子,臉上微笑,還是不說話。可是那個微朝屋外揮扇子的樣子,好像是說:「好意心領了,請 回吧!」

七七四十九之後,吳霖芳這些年月積存的一點錢分文不剩,要不是吳霖芳磕頭作揖去借貸,連一口薄板棺木也不知道如何著落。這些事,木匠卻不聞不問,他成日天不亮就已經起身,燒火煮飯,然後用一些茶梗子泡茶,喝了茶自己一個人就在屋後的番薯田裡鬆地、除草。

天天下山賣生火柴,幫人挑貨,賺的錢不多,可總要積下大部分按月還債。看著木匠這樣每天不言不語,吳霖芳欠下的債連提都沒有提過,更讓吳霖芳奇怪萬分。看木匠一個人鋤著地,坐在樹底下的椅子看著番薯田,吳霖芳實在想上前去跟他說說話,聊聊天,可是吳霖芳知道那已經遲了。

元 月初,吳霖芳和木匠到吞霄去喝「春酒」,木匠平常很少喝酒,在吞霄由於吳霖芳再三地慫恿,木匠很喝了幾杯,兩人一路醉回家裡,差不多已經深夜,吳霖芳點上 燈預備睡了,卻聽見木匠一個人不休地在講話,一下子說過些日子要坐船回家一趟,一下子又說過一陣子賣了番薯要替吳霖芳找一個媳婦。吳霖芳去勸木匠睡覺,木 匠說:「我跟你阿母說話,你不要多嘴!」
吳霖芳看著木匠眼睛紅濕,看不出他是酒喝多了,還是掉眼淚。但是,木匠從此以後,每天都要到吞霄去喝兩盅了。

吳霖芳早上出門,木匠還睡著,睡到近午時,木匠就起來看著番薯田,看著他就忍不住一個人又到吞霄去了,在路上他還認識人,看見熟人打個招呼,可是回來的時候,他不是讓吳霖芳扶著,就是讓吳霖芳背著,早就爛醉如泥了。

吳霖芳不願意為了這個事勸木匠,他只希望木匠身體好就行了。木匠也不太說什麼,他知道清醒的時候說什麼都是白費,他只要一想起一碗清澄帶點黃紅色的老酒一下肚,他就又過了一天,一天一天這麼過下去,日子變得快得很。他不想想別的了。

賣草鞋的老頭先還陪著木匠喝幾杯,主要當然是有個照應,可是喝了幾次,老頭不去了,他跟吳霖芳說:「不要糟蹋錢了,我跟他說不上話,他的心早就灰了,讓他喝吧,喝醉了他好過一點。」

吳霖芳挑了一天擔子,每晚就到小酒館裡接木匠,木匠因為每天喝酒,鼻子經常是赤紅的,眼珠上血絲滿布,見人就胡言亂語,惹得小酒館裡客人都很厭煩,可是店 東看吳霖芳每天按時來付酒錢接人回去,也不願意說什麼。吳霖芳有時候背著木匠回家,木匠喝得人事不省,一見吳霖芳卻直說:「回家,回家,回家……」


吳霖芳一背木匠,木匠一顛一晃,肚子裡的東西就一齊嘔出,吐得吳霖芳滿脖子全是,酒臭夾著腐酸的食物,黏糊在背上,吳霖芳心裡的難受只使他一步一步朝前走,他怕停下來會讓他厭惡,讓他沒有勇氣再背著父親朝前走。


到 了溪邊,吳霖芳把木匠放下來,捧了水先替木匠把前胸洗乾淨,然後吳霖芳一步一步走進溪裡,直到溪水漫到胸前,他慢慢蹲下身把自己整個浸在水裡,冬夜的溪水 冷冽徹骨,水底的浮力輕輕托起他,從水裡直起身子,一股冰一樣的寒氣直沖胸前,吳霖芳一陣顫抖,鼻子裡嗆進溪水乾淨新鮮好像青苔一樣的氣味。

可是,幾天之後,木匠就死在這條溪上了。

那天早上吳霖芳起床,不知道為什麼一夜都沒睡好,連連不斷地做著噩夢,渾身汗臭更覺得不舒服,正想端臉盆去洗個乾淨,卻遍找不著,一出門看見木匠端著臉盆正在洗臉,等了一下,木匠卻仍慢條斯理,吳霖芳心裡氣悶,正想不洗出去,聽見木匠問:「這麼早就去了?」

吳霖芳頭也不回大步走了,臨走還咕咕噥噥地:「不去你喝什麼?」

這樣,吳霖芳就跟養他十六年的父親永別了。

那天黃昏,吳霖芳到酒館去接木匠,酒館裡的人說早回去了。吳霖芳心裡奇怪,順路去織草鞋老頭那裡看看,也沒見到。吳霖芳有點心急,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於是他快步朝家裡跑……家裡沒人。

霖芳飛奔回鎮上,到處打聽,沒有人知道。酒館裡的人說木匠今天來得很晚,可是跟平常一樣喝得差不多,有人看他一個人回家,就問他:「今天不等兒子?」

他還說:「不等囉……」

吳霖芳和織草鞋的老頭打著油紙燈籠,沿著山路仔細找下去,經過溪邊的時候,燈籠光底下就清清楚楚看見有人趴在溪邊-木匠只有臉在水裡,連衣服都沒濕,可是已經斷氣了。

也許,木匠只是想喝口水,可是酒喝得一多,一閃神溪水就嗆進喉裡噎住了氣,所以肚子裡一滴水也沒有。天氣很冷,吳霖芳從水裡把木匠抱起來,一步一步走回家。路旁上的野桂花香得不絕不斷,織草鞋的老頭高舉燈籠,啞著喉嚨叫:「回去喔……回家去喔……」

天上的月亮又遠又圓,亮亮的相思枝梢上飛著一群群的蜻蜓,吳霖芳耳朵聽的只是嘩嘩的溪水,好像又在說什麼。他一路上忍住不哭。

回到家裡,織草鞋的老頭幫吳霖芳把木匠停在廳上,老頭好意地要陪陪他,吳霖芳卻再三地謝了。送老頭出門,吳霖芳轉身回屋,端來椅子坐在木匠身旁,仔細地看著木匠一臉很久沒有修刮的鬍渣,青慘慘地在燈光下顯得那麼潦倒。

是我的錯啊!阿爸。

吳霖芳找來一把剃刀,替木匠刮臉修面,刀鋒過處,吳霖芳輕輕用手撫過。

阿爸,是我的錯啊!

吳霖芳仔細地刮著,閃閃爍爍油燈黑煙裊裊,刀口一偏,吳霖芳不由自主地啊的叫了一聲--一道細小的血水汩汩而出。吳霖芳本能地看木匠的臉一眼,竟然是一樣的沉寂彷彿睡進永恆裡去了。

阿爸啊……阿爸……

吳霖芳的淚水如雨而下,忍不住地好像孩子似地哭著,他一抽一泣之間,手底仍然不停地為木匠修著面。

嗚……阿爸啊……阿爸……

吳霖芳哭也哭不回了,生生死死的悲痛,飄飄蕩蕩是一片黑夜的大海,木匠和女人靜坐在船頭面向著廣東的山水,頭也不回地去了。

源~第七章_img_2 《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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